首页 -> 2008年第3期


魏微:含蓄通透之美

作者:胡传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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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微,1970年生。1994年开始写作,1997年在《小说界》发表作品,迄今已在《花城》《人民文学》《收获》《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随笔一百余万字。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以及各类文学刊物奖。小说入选各类年度文学选本,以及荣登1998年度、2001年度、2003年度、2004年度、200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波兰等多国文字。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对一个古老的民族来讲,文字好比是来自远古的神旨之一,文字里总会隐含民族习性的密码。简体字对繁体字意境虽有破坏,但它们之间,仍有割不断的神秘联系。“六书”曾为《周礼》提及,由此我们想象,古汉字的诞生,恐怕跟礼仪有关——在这里,我无意去讨论劳动说与文字起源的关系。因礼仪的缘故,古汉字似乎天生就能容纳很多很多的情志,譬如说道德关系里、等级意识下、统治意志内的各类情志。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等造字方法,无不与中国人的处世哲学、天人观有关。“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荀子•正名》)深入到文化意识去探究,文字既是一种由时日所选择的共通符号,也是一种能暗示行为的心理约定。
  以我们将要谈到的短篇小说《大老郑的女人》 为例,小说题名中的这个“女”字,本为象形字,按其形,人有一个下跪的姿势,这一造字、这一字,讲了阴阳乾坤,讲了“女”与“从田”之“男”的相对意义,讲了男耕女织的传统。这样的例子还很多,通过《说文》等前人著述,去探究一下字词源流即可得知。古汉字,所背负的人伦传统,所传达的道德要求,很重很重。古汉字,是承担了意义重负的文字。如果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一说成立,那么这其中的一部分,可能就是文字这种有记忆优势的符号,所带给我们的心灵暗示。
  但同时,表意文字的随意性,使之在表达上具有多义性、模糊性等特征。钱钟书先生在其《管锥编》开篇即论“易之三名”,以证“语出双关,文蕴两意,乃诙谐之惯事”,兼驳黑格尔之自大 ,并示汉字之博大精深。汉字的造字法、内部结构,其实早已为自己设下两难之局:它对道德寄予厚望,但字词的歧义性又模糊了道德的权威;它在道德要求上是明晰的,但它在表意上却是暧昧不清的。它希望借助道德增加人类幸福、维持人间秩序,但它又深知,人事是难以说得清清楚楚的,它很难以理性与逻辑手段对事物来个清晰明朗的了断。
  如何摆脱古汉字里,暗藏的对人的苛刻要求,如何体察并认可现代人文情怀的新传统,也许正是现代汉语及其写作所要面对的问题。汉字原本已有的暧昧性、无所不及的隐喻修辞,为现代汉语的写作走出狭窄的情志审美传统,适应时势的大变局,理解现代人的复杂处境,提供了出路。如果要恢复对汉语的信心,我们就要坚信:伟大的语言,会养育伟大的文学;伟大的文学,对伟大的语言而言,是一种灵魂的应答。
  我想,《大老郑的女人》洞察了汉语某些内在的传承秘密,她有语言及精神层面的觉悟。聪明的魏微,轻轻地,拨开了道德的严厉规训,在不离弃中国人对人事之基本看法的前提下,将语言的隐喻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小小的篇幅,有大的情怀,大的审美抱负。世俗生活有世俗生活的法则,《大老郑的女人》由道德的事出发,但又凭借感知与顿悟,走出狭窄的情志审美传统,使小说不至于堕入道德义愤与教诲热情之中。在这样一个道德与抒情均被滥用的时代,一个作家需要极大的勇气、审美信心,才会没有怨恨、没有谴责地去写作。
  《大老郑的女人》对现实有惊人的领悟力。
  她发现了,小城镇那种深藏于时光深处的气淡神定。在中国,小城镇没有大都市那种除旧布新的惊乱与焦虑,它有些笨重、迟缓,它是时代旋律的余韵,缈缈荡荡,不浓烈,但又久久不愿消散,它是旧时代的神经末梢、新时代的兴奋终端,它有不易让人察觉的丰盈活泼。相对于大都市,小城镇是侥幸的,行动的缓慢,往往能使它避过浩劫,它有强大的包容力,它能满足人们过日子的欢欣与心安,它像冬暖夏凉的临时避难所,收容都市的潮流碎片。
  《大老郑的女人》对小城镇那种积极而富感染力的气质,有相当出色的描述。
  她写小城镇的时间,“城又小,一条河流,几座小桥。前街,后街,东关,西关……我们就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慢慢地衰老”,“有一种时候,时间在这小城走得很慢。一年年地过去了,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还在着,可是一回首,人已经老了”,“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的小城还保留着淳朴的模样,这巷口,老人,俚语,傍晚的槐树花香……有一种古民风的感觉”。
  她写小城镇的民风,入木三分。“谁家没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些事要是轮着自己头上,就扛着,要是轮着别人头上,就传一传,说一说,该叹的叹两声,该笑的笑一通,就完了,各自忙生活去了。”在这些朴实而克制的语言内部,我感受到,对古镇民风,作者爱得深沉,几近忧伤。
  《大老郑的女人》由开始到最后,发展得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得我们几乎可以忽视小说的情节,但事实上,小说的情节与小城镇的人情世故高度融合。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人情就是小说的情节,自然又合理。作者以慢而自然的时间节奏,接纳了汹涌而至的冲突,小说有处乱不惊的气度,小说中的人物有坚强的人格。“另一种时候,我们小城也是活泼的。时代的讯息像风一样地刮过来,以它自己的速度生长,减弱,就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了。……我们小城的女子,远的不说,就从穿列宁装开始,到黄军服,到连衣裙,到超短裙……这里横躺了多少个时代,我们哪一趟没赶上?”
  小城镇有小城镇的创造性。先是温州姐妹来这里开发廊,这个广州发廊据说“白天做女人的生意,夜里做男人的生意”。当福建莆田人大老郑来到这个小城镇的时候,外地人已有一定的规模。《大老郑的女人》预设了一个大胆而有冲击力的假设:社会的破局,是不是首先从女人身上、从男女关系开始发生?!广州发廊的女人,身份在明,看得到;而大老郑的女人,身份在暗,看不到。小说中隐约提及的“娼”、“妓”、“半良半娼”,成为最有力的时代隐喻。作者这样写,“时代讯息最惊人的变化首先表现在我们小城女子的身上”。这种变化,触及到汉字传统内部最沉重的体系,也就是前文所提到的、旧有的道德体系。如果小说仅描述小城民风民情,那么小说则仅止于风情画,但作者巧妙地以明暗对照的方式,进入并展开“女”性这一巨大而有力量的隐喻,进而对社会之变局、传统之命运提出了独到且深入的反思。发廊、城里,这些字眼,象征着现代工业技术的前奏,但在现代化进程中,女人们却操着古老的皮肉营生,支撑起很多家庭的经济生活,女人是苦难的先知,她们像大地一样沉实。这些文字深处的对比,极具反讽之意。有着小情小调的小城镇市民,如何应对生活秩序的危机?
  节制贯穿整个思考的过程。虽然狂放也是一种写作趣味,但我认为,节制一定是写作的美德、写作的信念。要知道,语言可能会损害作者的写作对象,进而损害写作对象后面的那个“自我”,只能节制,才能帮助作者从无度的放任中解救出来。放逐诗人的柏拉图,尽管一直令诗人们不快,但他对语言的幻象,早有先见性的警觉,“影子中的影子”,真相在别处,如果要追问真相,就一定要对这种摹仿下的产物(语言)有所醒察。 魏微很懂得“度”的分寸,她很懂得中国人或粗鄙或细腻的脾性。对粗鄙,她抱之以善意。对细腻,她投之以轻柔。作者善于用反观的手法:她写一个动作,就能直达人的内心;她布置一个空间,便能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这是心理描写达不到的境界,但是她做到了。有些中国人聒噪,但有些中国人却拙于口舌,尤其是在表达感情的时候,即使身子是缠着的,嘴也还在扭捏迟疑。要穷尽这种难以敞开的心灵,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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