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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何以不避祖讳

作者:杨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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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在穷儒贾雨村的一联吟咏顾盼之间,《红楼梦》两位女主角的芳名已翩然而出。但细细考校贾府中人对二者的称呼:“林姑娘”、“宝姑娘”,其间却蕴含着非常微妙的差异,颇令人玩味。
  “林姑娘”之称始于书中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这一称呼相贯始终。而宝钗的称呼则来自王夫人与薛姨妈的闲谈(之前周瑞家的曾含糊地以“姑娘”相称):
  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第七回)
  长辈呼其名,他人多谓之“宝姑娘”;再参以同是亲戚的史湘云,亦有“云姑娘”之称。那么仅以血缘亲疏而论,林黛玉是姑表亲,薛宝钗是姨表亲,湘云就更远一点,而林黛玉独以姓称,不仅突兀,还透着几分生分。却是何故?
  对于林黛玉的姓氏,研究者早已指出其间所影射的“木”与“木石前盟”之忆,这里确实蕴藏着作者的苦心,但若仅此解释“林姑娘”,似乎还不够充分,“黛玉”二字是否还有什么玄机呢?首先,“玉”在贾府有着特殊的意义和隐微的避讳,仅从三个重要人物的态度即可看出:
  (一)贾母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第三回)
  (二)王熙凤
  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第二十七回)
  (三)贾元春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第十八回)
  贾府人众对玉的态度颇为暧昧,似乎不仅仅是宝玉衔玉而生的缘故,此处暂不深究。而黛玉名中的“黛”却更值得推敲,书中第二回明明白白交代:
  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
  则林黛玉亲外祖父的名中就有一个“代”字,与“黛”同音。中国自周代以来就有避讳习俗,而尤以明、清为甚,其中避家讳格外严格,通常应避用曾祖、祖、父三代之名。而林黛玉何以不避祖讳?是不重视这一习俗吗?作者曾借贾雨村之口道出林黛玉对母亲的恭敬:
  子兴道:“……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第二回)
  不仅避字也避音,那么这强烈的反差就更值得深思。名由长辈定,通过对林黛玉之父与贾府关系的考察,从一些蛛丝马迹的疑点中似乎可略见端倪:
  疑点一:林如海向贾雨村介绍贾府门第时,仅仅盛赞贾政,余人均轻轻一笔带过,其间更似暗寓褒贬:
  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第三回)
  疑点二:王夫人对林黛玉母亲在出阁前生活的评价:
  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第七十四回)
  那么出阁之后呢?王夫人是否话中有话?
  疑点三:林黛玉在其母病逝之前,竟然从未到过外祖家:
  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第三回)
  疑点四:贾母为安慰宝玉,竟说林家的“都死绝了”:
  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第五十七回)
  种种反常,似乎都显示出林如海与贾府之间的并不融洽。由于书中对林如海的篇幅笔墨甚为有限,对其出身我们仅约略可知:
  乃是前科的探花,……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第二回)
  而贾府的现状恰恰是不读书的,作者借冷子兴之口道:
  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
  现任族长贾珍,“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可这位族长又是何许人也?
  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第二回)
  上行下效,贾府子弟及贾府整体氛围,以薛蟠的感受即可见一斑:
  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袴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第四回)
  这岂非正是林如海所鄙视的“膏粱轻薄仕宦之流”?虽似闲闲几笔,却已隐含了种种难以调和的矛盾根源。如此这般,林如海与贾府关系料难和睦,而书中描述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从其知人论世与价值取舍,亦不难看出幼承父训的影子。作者故意设计黛玉名犯祖讳,众人避忌,仅以姓称,是否正是寓示着黛玉对贾府忌讳的触犯,影射着彼此内在观念中的重重矛盾,也正是为黛玉的悲剧结局以及红楼梦之缘起缘寂埋藏下的深深伏笔呢?
  作者系南京信息工程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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