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深于情者的生命恋歌

作者:程丽芳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上巳又称为袚禊、修禊、春禊,对晋人来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本来是在水边洗濯以袚除不祥祈求平安的祭祀仪式,到晋代时其原始意义已经减弱,逐渐演变成春游踏青的欢乐聚会。 晋穆帝永和九年上巳日,王羲之、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聚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在这次千古风流盛会上,名士们尽情地欣赏领略自然美景,并感物兴怀,写下了大量诗作,王羲之写下了流芳千古的名作《兰亭集序》。他们以充满深情的目光关注自然界的山川草木,花鸟虫鱼,更以深情的胸怀唱出一曲生命的恋歌。宗白华说:“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 ①金圣叹评价《兰亭集序》曰:“此文一意反复生死之事甚疾。眼前好景可念,更不许顺口说有妙理、妙语,真古今第一情种也。”余嘉锡先生也说:“盖右军亦深于情者,读《兰亭序》,足以知其怀抱。” ②东晋士人满怀深情地面对自然,赞叹着自然的神奇美妙;也满怀深情地面对生命,咏唱着对人生无比的眷恋与热爱。
  
  一、人与自然的和谐之乐
  
  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关系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人类早期社会以功利的目的看待自然,从自然中获取生存所必需的物质材料,带有明显的功利性。后来进入“比德”阶段,把自然与人的道德品格联系起来,作为善的一种象征,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诗经》和《楚辞》中已经出现了不少对自然景象的生动描写,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等写景优美的诗句,但这只是一种“比兴”手法,借此以引起所要歌咏的人和事,自然景物并没有获得独立的审美地位。此后相当长一段时期,人们都是以“比德”的观念去看待自然山水,或将其作为抒发感情的背景,起渲染和烘托氛围的作用,而没有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
  山水审美意识的真正觉醒,自然美真正成为人们的审美对象是在东晋时期。东晋时期出现了一大批喜爱自然、亲近山水的人物。《晋书•谢安传》(卷79)载:“(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游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晋书•孙绰传》(卷56)言其“居于会稽,游山放水,十有余年”。《晋书•王羲之传》(卷80):“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 东晋时期,人们已经充分认识到丰富多彩、景象万千的自然对象,它们的魅力并不仅仅在于“比德”,而是能使人陶冶性情,心情舒畅。文人们亲近自然、娱情山水,陶醉在美妙的自然景致中,欣赏品味着自然山水带给他们的精神愉悦,人与自然之间形成一种和乐融洽的亲近关系。
  王羲之《兰亭集序》与《兰亭诗》都以深情的笔触描写自然景致,体现人与自然和谐融洽的关系。《兰亭集序》首先交代了聚会的时间、地点与原因,接下来就描绘了兰亭的优美景色:“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诗人以清幽淡雅的格调构造出一个宁静、自由、充满生机和自然之美的世界。晋时的会稽郡风景明丽秀美,顾恺之说它“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子敬称“从阴山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在这样优美的环境中,文士们更偏爱清幽宁静的氛围,“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王羲之《兰亭诗》中也说“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左思《招隐诗》云:“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说自然山水之乐胜过人为的音乐。这与西晋石崇的金谷盛会 “琴瑟笙筑”、“鼓吹递奏”之乐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对清幽静寂景物的偏爱,源于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两个方面的原因。审美主体方面,主要表现为审视山水景物的态度。王羲之《答许询诗》云:“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支遁《咏怀诗》其一云:“寥亮心神莹,含虚映自然”,玄学的思维方式使他们采取了静观玄览的审美态度。从审美客体方面看,清幽寂静的景物更有助于人们融入自然,领悟宇宙和人生的玄妙。这两方面的因素导致东晋士人特别喜爱清幽静寂的自然环境。
  在这样优美宁静的自然环境中,士人们在悟道的同时也欣赏陶醉于自然美景之中,忘却自我,化去心中郁结,与自然融而为一,消释内心的烦恼和忧虑,获得畅快愉悦的审美体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在对宇宙万物的仰观俯察之中,消解内心的烦恼忧愁。类似的意思在许多《兰亭诗》中均有表述:“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王玄之诗),“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王徽之诗),“寄畅在所因”(王羲之诗),“寄散山林间”(曹茂之诗),“豁尔累心散”(袁峤之诗),“愠情亦暂畅”(桓伟诗),“散怀一丘”,“豁尔畅心神”(王肃之诗),“散豁情志畅”(王蕴之诗),“寄畅须臾欢”(虞说诗)。“散怀”、“寄畅”、“寄散”等词语在诗中出现的频率很高,表明他们内心有着沉重的烦忧,只有通过山水化其郁结。他们欣喜地发现自然才是他们精神的家园、心灵的归宿,他们以深情的眼光关注自然界的山川草木,花鸟虫鱼,体察到一草一木都拥有和自己一样的生命,一山一水都蕴含着“道”的玄意。
  东晋文人的忧虑多是源于当时的政治局势。西晋灭亡之后,高门世族衣冠南渡,在江南建立了偏安一隅的东晋朝廷,国破家亡的痛楚使他们普遍有一种惘然凄怆的心绪。《世说新语•言语》记载:“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新亭对泣的故事更能表明他们内心的凄怆:“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这些事例都体现了他们内心凄楚的心境。王羲之虽然也谈玄服食,但是同时也有着积极用世的一面。《世说新语•言语》云:“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 然而,东晋统治者苟且偷安,不思进取,王羲之的用世之志无从施展,必然会增加内心的忧虑。为了排解消融生命忧患和世俗烦恼,东晋士人把目光投向广阔的自然山水,在江南明媚秀丽的山水中去寻求精神的慰藉与心灵的安慰。
  
  二、深情者的死生之悲
  
  王瑶先生说:“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最能激动人心的,便是那在诗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与情感。” ③生死问题是中古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对死亡的感叹和忧伤在《古诗十九首》中就已大量涌现,如“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人生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雄豪如魏武帝曹操也发出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叹,曹植亦说“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西晋石崇的“感性命之不永,俱凋落之无期”等,无一不是这种意识的反映。
  王羲之所生活的东晋时期,文人逐渐改变了对生死问题的态度,有了一种新的认识。符朗《临终诗》云:“四大起何因?聚散无穷已。既适一生中,又入一死理。冥心乘和畅,未觉有终始。如何箕山夫,奄焉处东市!旷此百年期,远同嵇叔子。命也归自天,委化任冥纪。” 比起前代伤逝悼亡之作,这首诗已没有那种呼天抢地的局促悲哀与丧失神智的惊慌心态,显得比较超脱平静。陶渊明的诗歌中也有不少对生死问题的思考,“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对死亡的认识已经具有理性的色彩,人们从理智上已经认识到从生到死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就像四季的运行,寒暑的更替一样,应该以平静超脱的心情坦然面对人生最后的归宿。王羲之《兰亭诗》:“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也对生死问题抱有一种达观超脱的态度。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