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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之韵”的徐志摩言情

作者:陆红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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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月诗派的精魂,带了天才的灵性来写情诗的,是徐志摩。他的佳篇无不流溢出透彻的“真”美,惊人地实现了传统诗学审美的理想境界,潜在地应和了民族文化积淀久远的读者阅读期待,因之享誉不衰。
  在我国古典诗学渊薮中,对“真”的探求与诗人的主体精神的舒展相同步。庄子即多次用“纯”、“朴”、“素”、“本”等概念来强调人性的自然,追求“真”。《庄子•渔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①魏晋时随着两汉经学的崩溃和儒家思想统治的削弱,诗歌创作也出现了直抒胸臆的风格。梁代萧统肯定陶渊明的“任真自得”,钟嵘提倡诗歌“真美”,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②“心”即诗人的思想性情,这是刘勰“自然之道”的核心所在。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反真”、“乘真”“饮真”等等,都是把回复到素洁的本性作为诗歌创作的理想境界。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诗者,吟咏情性也。”③明代李贽《童心说》主张表现“心之初”的“童心”,认为“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④,袁宏道《寿存斋张公七十序》中提出“稚子之韵”。清代袁枚曰:“诗者,人之性情也。”⑤由对上述诗论的流脉梳理可见,返璞归真的情性和率真深挚的表现是诗之魂魄。志摩的情诗在上世纪20年代就对传统诗学的审美理想作了内在的遥远回应,而他所接受的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也以追踪情感真实而著称,在此中西诗学及诗人的个人诗兴有着精彩的契合。
  
  一、自然飘灵的情诗意象
  
  徐志摩的情诗充盈着大自然的天籁之音、生命律动,特殊的意象群无不点染了恋情的清新气息、青春光泽:夕阳、月亮、清风、柳絮、云雾、春花、飞红、落叶、白云、小溪、雪花、朝露、彩虹、晚霞、蝴蝶、春草、明星、红叶、杜鹃、轻烟等等,有浓郁的浪漫诗意。志摩受到华兹华斯、泰戈尔、济慈的影响。华兹华斯的诗歌表达看重性灵,认为人的存在只有在大自然那里才能找到最好、最终的归宿,如他的《颂诗:忆童年而悟不朽》:“牧草地,树丛和小溪,这世界和每一种普通景物,/在我的眼睛里,似乎都有神圣的光辉射出,/显得壮观和瑰丽和梦样的新奇”⑥,《丁登寺》也以牧歌性的意境试图捕捉逝去的童年。与西方华兹华斯等湖畔诗派相媲美的是东方田园诗人泰戈尔,诗中浓郁的东方蕴致、静穆的田园意趣都使徐志摩神往。济慈诗歌清澄唯美的情绪和缠绵缱绻的风格,也深深感染志摩,他非常赞赏济慈运用绝妙想象力创造出种种“与自然谐和”、富于美感魅力的意象和纯美境界。对志摩而言,他最欢乐的时光是与自然最亲近和谐的康桥岁月,“我生平最纯粹可贵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课室;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里的麦浪是我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我的教师,我的官觉是他们忠谨的学生,爱教的弟子”⑦。个体生命融解在温润的大自然中,自然意象成为志摩爱的象征,使他的情诗万物含情、轻盈飘灵。如《爱的灵感》:“就像是一朵云,一朵/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以云起云飞、莹光向日喻写爱的陶醉和幻觉,是典型的志摩意象。《我有一个恋爱》:“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爱它们的晶莹:/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在徐诗中,“明星”是他终生追寻的理想恋人的象喻,高悬深天却无法企及。这一意象多次出现,《你去》:“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必然诀别的命运,永照心底的星辉,尽现了志摩深沉不渝的恋情和水晶剔透的性灵。再如《雪花的快乐》:“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飏,飞飏,飞飏,——/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飞飏,飞飏,飞飏,——/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雪花意象可谓神异之笔,精灵曼舞、空际传意,使全诗节奏如行云流水,自然飘逸、谐美清新,淙淙的生命韵动、灵魂旋律,就像诗人心中那泓涌腾不息的情泉,是才来天成之作,意象与音乐完美谐和。志摩受古典诗词特别是宋词、元曲节奏的影响,又深受西方自由体诗的熏陶,他并不拘泥于格律,但极重诗的音乐感。他在《诗人与诗》中提出:“诗的灵魂是音乐的,所以诗最重音节。这个并不是要我们去讲平仄,押韵脚,我们步履的移动,实在也是一种音节啊。”⑧“行数的长短,字句的整齐或不整齐的决定,全得凭你体会到的音节的波动性”⑨;志摩诗中的音节总与他自由飘逸的个性相合,荡漾着轻扬的乐美。
  这些从大自然采撷的意象,使志摩的情诗溢漾着四季清韵、天地奇秀。清代袁枚特别推崇诗人的感悟能力,他说:“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惟我诗人,众妙扶智。但见性情,不着文字。”⑩清代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 。志摩情诗皆具空灵、疏淡的神致。
  
  二、“美人与花”的传统互喻
  
  从古典诗词中徜徉出来的徐志摩,与传统审美心理之间有着万川一月、亘古相通的精神共鸣。中国文人向来视美人与花同质,清代张潮随笔体格言小品文集《幽梦影》曰:“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志摩纤微多感的性灵与此相契。另外,英国浪漫派诗人济慈酷爱鲜花,他平生最大的喜悦就是守候着花朵的盛开,其诗对志摩有很大影响。
  志摩情诗里绽放了各色的花卉意象:小蓝花、藤花、玉兰花、梅花、桃花、春花、小草花、水莲花、青莲、白莲、并蒂莲、朱砂梅、水仙、月季、玫瑰、野蔷薇等,馥郁恍临仙境,喻指美人如花。《雪花的快乐》中情人散着朱砂梅的清香,梅花以绝俗清韵著称,苏轼称其“玉雪为骨冰为魂”(《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再用前韵》),而朱砂梅绯艳超凡,为红梅中的绝品。志摩笔下的伊人,也就有了晶雪梅枝、幽香暗远的艳异。《我等候你》:“喔,我迫切地想望/你的来临,想望/那一朵神奇的优昙/开上时间的顶尖!”昙花又名“月下美人”,夏夜悄放,秀姿清芬。诗人期待那位含羞的妙姝,翩然到来。《情死(Liebstch)》中“压倒群芳的红玫瑰”,同样以花喻人,娇妍悦目。玫瑰丽色久为文人欣爱,唐代徐夤有诗叹曰:“芳菲移至越王台,最似蔷薇好并栽。秾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司直巡官无诸移到玫瑰花》)此花历来也被西方视为爱情的象征。
  志摩涉及最多的是莲花:水莲花、青莲、白莲、并蒂莲。如1924年5月他陪同泰戈尔访问日本期间创作的《沙扬娜拉一首赠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道,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此诗与晚唐、五代韦庄词《女冠子》:“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均是捕捉了瞬息即逝的难言之美,而志摩更赋予它以粉红轻掠、临风含羞的水莲意象,从而神传出女郎凄清婀娜之姿和远别惆怅之绪。古典诗词以莲言情的流脉久在,《诗经》中“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即借莲起兴,表达爱慕。南朝乐府《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莲”通“怜”,“青”通“情”,谐音双关,曲指恋情。南朝清商曲词《子夜歌》:“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喻对方的爱情如雾中芙蓉,尚不分明。诸多诗词还通过“同心莲”、“并蒂莲”、“重台莲”、“双头莲”、“双莲”、“二色莲”、“红白莲花”等意象寄托对圆满爱情结局的向往,如隋朝杜公瞻《咏同心芙蓉》:“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宋代刘学箕《满江红•双头莲》:“一柄双花,低翠盖、呈祥现美。”“两乔相并修容止。雨初晴、午永斗红酣,真奇耳。”而这双莲意象在徐志摩情诗中亦见承继,《最后的那一天》:“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双莲并开,正是诗人的夙愿,也是他爱情至上理想的体现。志摩化用莲花意象最经典的作品《她是睡着了》:“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她入梦境了──/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星夜下白莲般的少女,玉洁冰莹:如沐清风,带露初开,如凌碧波,仙姿飘来。梦的静谧,烟色的薄霭,幻觉的迷离,隐隐的芬芳轻动。诗达化境,莲花意象统摄全篇。古典诗词常以美人比喻水上莲荷,如宋代杜衍《莲花》:“凿破苍苔作小池,芰荷分得绿参差。晓来一朵烟波上,似画真妃出浴时。”写莲如出浴佳人,皎洁琼质,晓烟轻笼。清代秋瑾《白莲》:“莫是仙娥坠玉珰,宵来幻出水云乡;朦胧池畔讶堆雪,淡泊风前有异香。国色由来兮素面,佳人原不借浓妆;东皇为恐红尘涴,亲赐寒潢明月裳。”喻白莲是仙女幻化,国色天香,净洁素裳,何须浓妆?清代徐灼《白莲》:“凉凉簇簇水冷冷,一段幽香唤未醒。忽忆花间人拜月,素妆娇倚水晶屏。”这幽香沉睡、素妆娇倚的白莲,有了美人的动人情韵。清代万寿祺的《浪淘沙•荷花》、清代宋犖的《水龙吟•白莲》分别借神女洛妃、湘妃喻莲。而志摩延承了传统诗词对美人与莲的互喻,以水上灵葩的莲花构设情诗,有了波光微漾、仙子莅临、亦真亦幻的奇境深韵。1930年4月,在志摩离世前一年,他追思往日恋情,写下《残破》:“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往事如烟,在全诗黯淡的背景中,唯有莲的意象清逸雅姿,冷艳如昔,遥远而又清晰,这是诗人心灵里永远定格的恋人记忆。传统士子也有借莲咏叹情爱悲剧和相思愁绪的诗词,如宋代方千里《花犯•荷花》:“渚风低,芙蓉万朵,清妍赋情味。雾绡红缀,看曼立分行,闲淡佳丽。”“风流事、旧宫暗锁,谁复见、尘生香步里。谩叹息、玉儿何许,繁华空逝水。”上阕由芙蓉娇妍想及美人容颜,下阕叹物是人非,旧景长逝。元代刘敏中《临江仙•芙蓉》:“见说瑶池池上路,雪香花气葱茏。一双依约玉芙蓉。烟波孤梦断,风月两心同。千古情缘何日了,此生何处相逢。不堪回首怨西风。残芳秋淡淡,落日水溶溶。”两情相悦却离散错隔,空对芙蓉玉颜,怨断秋水斜阳。
  徐志摩采花为诗、稚子之韵的言情,婉约真挚,芳菲袭人。
  徐志摩的情诗,以“真”的性灵为内核,外现为繁丽的意象,古韵天成,达到了“清空一气,搅之不碎,挥之不开”的化境,可谓诗中逸品,卓然一家,是新诗对古典诗学理想的实现,“人即是诗,诗即是人,古今真诗,一人而己。”
  作者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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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庄子:《庄子》,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86页。
  ②刘勰:《文心雕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③[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6页。
  ④[明]李贽:《焚书》卷三《童心说》,《李贽文集》第一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92页。
  ⑤[清]袁枚著,王英志校点《随园诗话•补遗》卷一,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23页。
  ⑥威廉•华兹华斯:《颂诗:忆童年而悟不朽》,黄杲忻译《华兹华斯抒情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182页。
  ⑦徐志摩:《雨后虹》,韩石山编《徐志摩散文全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9页。
  ⑧徐志摩:《诗人与诗》,韩石山编《徐志摩散文全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页。
  ⑨徐志摩:《〈诗刊〉放假》,韩石山编《徐志摩散文全编》下册,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97页。
  ⑩[清]袁枚著,王英志注评《续诗品注评•神悟》,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1页。
  ⑾[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30页。
  ⑿[清]张潮:《幽梦影》,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50页。
  ⒀[清]贺贻孙:《诗筏》,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7页。
  ⒁[清]杜 :《与范仲门》,《尺牍新钞》一集,卷之二,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