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客舍如家家如寄

作者:杨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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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宋词人刘克庄的《玉楼春》起句写道:“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如家家如寄。”这两句词形象而又颇富象征意味地表现了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不停出走与奔波,被巨大的异己力量所支配、无法主宰自我命运的个体的人,与家园的疏离,与异乡的亲近。乡愁主题诗歌的情感指向是回归家园,这两句词正可视为乡愁主题的一个反题。
  还有面对家园这一永恒归宿的终极迷惘,也具有反题的性质。试看李白的《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还有苏轼的《临江仙·送王缄》: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座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这两首词的结句,均包含着深沉而又复杂的人生体验,传达出人在旅途、茫无归宿之感,象征着人生就是一个不停奔波的过程。被动生存的人,总是被社会的巨大异己力量驱使着,被生活的滚滚浊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在漫长坎坷的茫茫世路上奔波不停,不知道何日是了时,更不知道何处是归宿。即如李白词中的旅人,于漠漠暮霭中瞻望“归程”,所见不外是山野林薮边的悠悠古道,是古道上五里十里、一个连着一个的长短驿亭,“归程”在何处呢?旅人在长期的奔波之后,久久的伫立之余,情不自禁地要生出茫无归宿的无穷空落惆怅来。从更宽泛的意义上读解上引词句,确实能够感悟到其中包蕴深厚的形而上意味:在人生道路上,谁人不是“此身如传舍”的匆匆过客呢?又有谁人不在苦苦寻求着生之所依与灵之所栖?但归程何在,家园何处,了时何日?恐怕永远也不会求得明确的答案。读着这样的词句,似乎能够听到那旅人发出的一声疲惫不堪的灵魂叹息,这时,便会有一种仿佛注定了的命运感氤氲飘起,驱之不散,久久地萦绕在你的心头。
  有家难归或无家可归,向前再进一步,就是反认他乡作故乡。中唐贾岛的《渡桑乾》就是此种性质的名篇: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据李嘉言考证,此诗是中唐诗人刘皂的作品,题作《旅次朔方》。但多数人习惯把它归到贾岛名下,这里从众。这是一首写出了复杂难言的人生况味的反题性质的乡愁主题诗歌佳作,诗中传达出了具有典型意义的心理感受。
  《渡桑乾》形象地展示了物理心理两种距离。距离是一种空间概念,客观存在的物理距离是不能任意改变的。但心理距离就不然,它依主体心灵对客体的不同感受而定,也就是依据主体和对象的亲和融洽程度而定。亲和融洽虽远犹近,如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反之虽近犹远,如王建“长安无相识,百里即天涯”。所谓“天上人间之感,咫尺天涯之恨”,原不必定要一在天上,一在人间,眉睫之前,如天堑不能逾越,在心理感觉中,也就无异于天涯一般遥远了。当代诗人顾城的《远和近》极为简洁地表现了两种悖异的距离:“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感到/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就物理距离而言,“你”和“我”近而和“云”远;但就心理距离而言,则“你”和“云”近而和“我”远;因为“你”和“我”也就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着隔膜,而“你”和“云”也就是和大自然之间有着一种本能的契合。在《渡桑乾》中,作者十年客居并州(太原),只是权做栖身之所而已,身在并州,心却飞向咸阳(指长安,贾岛久居长安,视同故乡)。十年之中,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就物理距离而言,诗人身边就是并州,但就心理距离而言,却是咸阳装在诗人心中。和一个地方的远近,主要就是和一个地方的人的远近,身在他乡,心在家乡,主要是因为家乡有骨肉亲朋。思乡之情的主要内涵就是思亲,产生游子他乡之感的原因,就是身边没有亲人。所以,游子和他乡身近而心远,和故乡身远而心近。这不只是贾岛一个人的体验,古今离乡背井之人都有同感。当然,《渡桑乾》后两句,由于客观条件的变化,引起主观感觉的变化,北渡桑乾河回望并州时,方才感到自己和度过十年岁月的并州竟也生出丝丝情缕,别并州竟也像别故乡一样,诗人这时在心理上和并州近了,但身已远离并州了。
  《渡桑乾》一诗还成功地传达出了作为“社会存在物”的人,那种不由自主的命运感。不愿离乡辞亲,却不得不离乡辞亲;不愿久客他乡,却是漫长的十年客居时光。日思夜想,梦绕魂牵,天可怜见,也该让诗人回乡和亲人团聚。可是,人世之冷酷和现实之无情充分表现为:熬过漫长的十年之后,不但不能回乡,反而“离家日以远”,连久客之地也难以再居住下去,“游子已叹身是客,况客中又作长别离”,人的生存大约就是这般无奈、尴尬、难堪。“无端”,没来由地,无缘无故地。桑乾河即永定河的上游,在太原以北数百里之遥,过了桑乾河,就是荒凉的塞上了。诗人无端北走的原因,这里不做过细考究。从更宽泛的意义上来理解,人在面对社会这一巨大的异己力量时,作为被动的存在物,往往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社会的全部残酷性就在于它总是让人的希望和憧憬落空,它总是迫使人向着与主观愿望相反的方向身不由己地走去。像一片落叶,像一棵蓬草,人生在世,真难预知生活的风会把自己吹向何方。日夜萦怀的事,长期努力的目标,不但不能实现,有时竟是你越在主观上强烈地追求,客观上却变得越发遥远。就像诗中所写,诗人十年盼归,“今非惟不能归,反北渡桑乾,还望并州又是故乡矣”①。
  误会唤醒并加深人生的失落感,也是《渡桑乾》一诗传达出的复杂心理体验。真正的失去了,才会产生以假为真的误会。苏轼《蝶恋花》所写“墙外行人”对“墙里佳人笑”的误会,是因为奔波在外的行人渴望得到温情的爱抚。同样,当代台湾诗人郑愁予《错误》所写“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错”就错在那位失爱独处的江南小城思妇,“误”把“过客”当作“归人”。“误会”唤醒的是心中更为强烈的失落感。贾岛《渡桑乾》的“却望并州是故乡”,正因为真正的故乡归不得,才不得已在并州客居十年,而今,连“旅居十年,交游欢爱与故乡无异”的第二故乡并州也住不下去了②,又要北渡桑乾河向更远的塞外浪迹。正因为有家难归,才产生久客之地如同故乡的错觉。这种误会的深处,是对回归真正故乡的彻底绝望。此诗写久客不得归,误认他乡为故乡。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之一则写久别还乡,却被误为“客人”,处故乡如在“他乡”。两首诗中的误会似相反而实相成,都是一种包含着深深失落感的普遍人生经验。
  如果说作为反题性质的乡愁主题诗词,贾岛的《渡桑乾》只是误认他乡作故乡的话,那么晚唐韦庄的《菩萨蛮》词,则变本加厉,直是“此间乐,不思蜀”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现存《菩萨蛮》组词五首,此首列第二。对此词的理解,宋曾季狸《艇斋诗话》、明汤显祖评《花间集》、清许昂霄《词综偶评》等只考其文字或赏其写景,常州词派张惠言始谈及此词作意题旨,他以比兴寄托说词,认为这首《菩萨蛮》是韦庄晚年蜀中之作,含有政治寓意,因为中原动乱,所以说“还乡须断肠”③。此后,谭献《词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顾宪融《词论》、吴梅《词学通论》、俞平伯《读词偶得》、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等在解释此词时,都程度不同地接受了张惠言的影响。其实,据此词中“未老莫还乡”和组词第三首中“而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可知,韦庄年轻时候确实漫游过江南,这首词应是早年漫游江南时的作品,词写江南水国的美好风光和江南佳人的美丽容貌,主题是赞美江南。把这首词纳入中国诗歌史上的乡愁主题诗词的视野加以解读,更有特殊的美感价值和诗歌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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