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从荷戟战斗到颓废虚无

作者:张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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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五年,中国的思想文化领域,正处于“五四”退潮时期,各种保守和反动势力猖獗,新文化运动的阵营有了分化,“有的退隐,有的高升,有的前进”,鲁迅先生成了散兵游勇,他最突出的感觉是孤独和彷徨。后来,先生在《题〈彷徨〉》诗中写道:“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是小说集题名《彷徨》的由来,也是我们今天解读《在酒楼上》——尤其是吕纬甫这一人物形象的一把钥匙。
  吕纬甫,中国二十世纪第一代知识分子,新文化运动时期,他作为一名热血青年,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参加了反对旧文化、旧传统,提倡新文化、新观念的时代斗争——到城隍庙去拔掉神像胡子,为争论“改革中国的方法”,可以和同窗好友“打起来”……然而十年后,竟然变得一切都“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无乎不可”,在百无聊赖中,很不如意地苟延残喘,勉强生活。
  吕纬甫出场“亮相”之前,作品通过“我”的视觉和感受,已经作了生动传神的环境铺垫:“深冬雪后,风景凄清”;“寻访了几个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曾经很熟悉的“一石居”酒楼,“狭小阴湿”,招牌破旧,从掌柜到伙计“已没有一个熟人”,“毫无酒楼气”……灰暗,颓废,令人感到压抑、孤独,无所适从,无所归依。
  吕纬甫迈着沉缓的脚步,正式走进我们的视线,是“行动……格外迂缓”,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敏捷精悍”。细看相貌,则“乱蓬蓬的须发”,“衰瘦”、“苍白的长方脸”,“精神……是颓唐,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采”,看到楼下废园中斗雪盛开的梅花、山茶花,眼里才闪出“射人的光”——透过这种“画眼睛”、“勾灵魂”式的描写,我们完全可以相见:刚刚过去的十多年间,吕纬甫经历了怎样的社会风雨的侵蚀,人生路上的磕碰,以至于如此疲惫和消沉不堪。难怪作为当初同学、同事和战友,曾亲见吕纬甫战士风采的“我”,会“起先很以为奇,接着便有些悲伤,而且不快了”。
  让我们再看吕纬甫的言谈举止。
  小酒楼和“我”相认、入座后,吕纬甫自述现在太原一个同乡家里教书——做家教,这之前的十多年,“无非是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有做”,这次数千里回故乡,“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下面就是他口述,刚刚做过和还要去做的“无聊的”事情,也是这篇小说的主体情节:
  1.为早殇的幼弟迁葬。吕纬甫有一个“很可爱念”,“也很相投”,但却三岁夭亡的弟弟,至今母亲说起来“还似乎要下泪”,——忽有堂兄来信,说小弟的坟边已遭了水浸,须赶紧设法。母亲知道后,急得“几乎几夜睡不着”,直拖到年关将近,他才有时间,有财力,千里迢迢为小弟迁葬。买了小棺材,带了棉絮被褥,雇了四个土工,怀着一见小兄弟骨殖的愿望,掘开了坟茔,却没找到任何小兄弟的遗迹!尽管如此,他还是煞有介事,十分认真地为小弟迁了“葬”,为的是“总算完结了一件事,足够去骗骗我的母亲,使她安心些”。
  2.为邻居姑娘阿顺送花。吕纬甫的一个船户邻居——长富,有个女儿叫阿顺。阿顺十岁丧母,照料弟妹,服侍父亲,竟能事事周到,帮父亲支撑家庭没有破败,邻居们个个夸赞,父亲也心存感激。她活生生一个情窦初开少女,自然有爱美天性,看见别的女孩儿戴了那种红艳艳的剪绒花,便“也想有一朵”,又因为穷,弄不到,“哭了小半夜”,就挨了父亲一顿打,“后来眼眶还红肿了两三天。”此事被吕纬甫母亲知道后,老太太一直挂念在心,这次还乡,吕纬甫便遵母嘱,特意绕道济南买了两朵剪绒花,去送给阿顺姑娘——当然,吕纬甫曾在长富家吃过点心,领略过阿顺姑娘的善意,他很乐意为阿顺买花送花。但当吕纬甫费尽周折,到了长富家时,阿顺姑娘却因患了痨病,又误信关于未婚夫的讹传,竟在贫病中抑郁而死。两朵剪绒花,被吕纬甫潦潦草草送给了人品要低劣得多的阿顺之妹阿昭,并且打算依然哄骗母亲:“阿顺见了喜欢的了不得。”
  3.教“子曰诗云”。为朋友讲完了迁葬、送花两件事,吕纬甫又说:“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模模胡胡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当“我”感到奇异——明明已经废了科举,兴了学校,你吕纬甫这般知识分子,为什么不教算学、天文、地理、世界历史等新知识,还要去教《诗经》《孟子》《女儿经》?他的回答是:“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当“我”问:“你以后预备怎么呢?”他答:“以后?——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如果说,前面的出场亮相,只不过写了吕纬甫外在形态的疲惫、劳顿、消沉,那么,作为主体情节的这三件事情,则把笔墨渗透到人物的内在心灵:在骨子里,血液中,吕纬甫已经被强大的社会力量打败了,击垮了,当初革命青年所有的那份荷戟战斗的豪气、激情,早已烟消云散,精神委顿,颓废虚无,苟延残喘,完全彻底地回归到自己所曾起而反抗过的世俗和无聊之中啦。——多么令人惊心、痛心、愤怒和悲哀。
  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力量的打击、压迫,使吕纬甫这般热血青年从自觉启蒙、荷戟战斗走向精神委顿、颓废虚无乃至生命的死寂,作品并未正面叙写,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让读者联想、补充和构建的艺术空间。——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吕纬甫的那位堂兄——别的事情不足挂齿,专门写信告知和提醒十几二十年前夭亡的三岁孩子的小坟要被水浸泡淹没,需赶紧设法搬迁,而且绝对被认为是善意,重要,必要。
  吕纬甫的母亲——支撑家庭,正在社会漩涡中挣扎苦斗的大儿子的婚姻、子嗣、职业、前途,似乎并没怎么焦虑,反而把早夭的小儿子迁葬,为邻居姑娘买花之类当作包袱,放在自己心上,也放在大儿子肩上。
  长富——身为穷家之主,丧妻后,有如此懂事能干女儿帮自己撑起家庭,不宝贝一样宠爱体谅,却对女儿爱花未遂哭鼻子而大打出手,对女儿久病损身麻木不觉,对无赖兄长常来“硬借钱”,又诬未来姑爷不如偷鸡贼,致使女儿愈加伤心绝望……无任何有效防范和善后举措,哪里像正常、合格父亲?
  阿顺姑娘——虽不十分漂亮,却贤惠能干,又值青春妙龄,纯洁可人,本可过正常和幸福生活,竟因贫穷患病不得医治,听任身子劳损;特别是,听信无赖伯父,认定未来丈夫真的那么不争气,对生活彻底失望,内外交困之下,终于殒命。
  阿顺未婚夫——“衣服很干净,人也体面”;“眼泪汪汪地说,自己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钱来聘了一个女人,偏偏又死掉了。”
  柴店店主之母,老发奶奶——亲见阿顺姑娘死于贫困,死于愚昧,却絮絮叨叨地说:“这也不能怪谁,只能怪顺姑自己没有这一份好福气。”
  长庚,阿顺伯父——偷鸡盗狗,街头无赖,连对贤惠持家,苦命贫寒的亲侄女儿都毫不心慈手软。
  阿顺弟弟——父亲不在家,遇不相识之人携礼来访,只听完一句“你的大姊呢?”便“立刻瞪起眼睛”,连连追问“寻她什么事”,而且“恶狠狠的似乎要扑过来”,咬人一口。
  阿顺之妹阿昭——“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看见我走向她家,便飞奔地逃进屋里去。”
  吕纬甫正在教着的三个学生的家长,其中包括正在太原做官的吕纬甫同乡,他们都应该算有钱或有权的上等人物——两个男学生家长,一个让儿子学《诗经》,一个让儿子学《孟子》;另一个女学生家长,则让女儿读《女儿经》。至于ABCD,甚至算学,都不让先生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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