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重逢夜话 通于禅境

作者:冯淑然 姜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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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云无定踪,忽到又相逢。
  说尽天涯事,听残上国钟。
  问人寻寺僻,乞食过街慵。
  忆到曾栖处,开门对数峰。
  ——崔涂《长安逢江南僧》
  
  崔涂,字礼山,生卒年不详,睦州桐庐(今属浙江)人,光启四年(888)进士及第。昭宗天复初,尚在世。遭逢乱世,漂泊失意,其诗多怀乡、送别、羁旅之作。工写景述怀,羁愁别恨,情调较低沉。然意境深婉,多有佳句。如《孤雁》:“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春夕旅怀》:"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的确脍炙人口。崔涂一生飘零,足迹遍及巴蜀、吴楚、中原、秦陇,多与僧道交往,僧俗之友情真挚。这首诗,生动地纪录了崔涂漂泊长安时期与僧人交往的情景,艺术地再现了诗人与江南僧重逢话旧的感人场面,禅味隐约,颇有神韵。
  “孤云无定踪,忽到又相逢。”首联点题,由相逢之前说到相逢之际。本来,你我各自都像孤云一样,到处漂移,居无定所,谁知,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忽然就走到了一起,你瞧,我们今天又见面了。短短的两句,蕴含三层意思:这是一次重逢;上次分手是因为漂泊无定;这次重逢毫无思想准备,纯属意外。人生难以预料的离合聚散,更迭变化的悲喜心境,尽浓缩于字里行间。云之为物,总是漂浮在高高的天空,无依无傍,亦无牵无挂,任意东西,所以,古诗中常常用来比喻人生的聚散无常。李白《送友人》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形容游子漂泊无定的人生状态。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川故人》云:“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形象地描绘出人生的离散犹如浮云般飘忽难聚。此诗的“孤云”一词,主观情味更甚于“浮云”,“孤”字写出了二人形单影只的凄凉况味,引发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在禅家(江南僧),正是任运随缘自由淡泊心性的写照;在俗客(诗人),却是漂泊无依游荡不定生活的象征。语义双关,巧妙地绾合作者和江南僧二人。一个“忽”字,极为传神,不但写出了这次相逢的偶然和意外,富有戏剧性,蕴含着“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深沉慨叹;而且,诗人的惊异之状、喜悦之情,宛然可见。
  经过了长长的时空阻隔,久别重逢的喜悦,别后各自的遭遇,平日里彼此的牵挂,往事如烟,酸甜苦辣,一时涌上心头,真是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絮叨起来没完没了,欲罢不能。颔联叙写话旧情景:“说尽天涯事,听残上国钟。”二人将流落天涯、客居异乡的事都说到了,说的说,听的听,一高兴竟忘了时间,一直说到长安城的钟声只剩下袅袅余音了。一“说”一“听”,乃互文,诗句非常凝炼。“说”之后缀以“尽”字,“听”之后缀以“残”字,突出了谈话内容之多,时间之长,以及双方感情的融洽和深厚,为下文铺垫。诗人用“天涯事”三字总括话旧内容,又用“上国钟”来暗示时间的流逝,给人以言已尽而意犹未尽的审美感受。“天涯事”三字,极富表现力。试想,崔涂进士及第前的十多年,客游巴蜀、湘鄂、秦陇,饱受流落异乡之苦,所谓“穷年羁旅,壮岁上巴蜀,老大游龙山,家寄江南,每多离怨之作”(《唐才子传》)。所以此三字既非虚言,又暗含着穷年羁旅生活的无限辛酸,饶有情韵。“上国”,点出题中之长安,即相逢地点。钟声,具有徐缓悠远、飘渺朦胧、若有若无的特点,而就是这样的钟声,刹那成永恒,竟成了二人当下和过去的见证。同时,它的袅袅余音,又渲染出一种远离喧嚣、万籁俱寂的氛围,为话旧平添了一抹空灵的色彩。此二句化用李益诗《喜见外弟又言别》之“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传承关系非常明显。然而,一写钟声开始,一写钟声结束;一写相逢遽别,一写重逢话旧。二者各成境界,各臻其妙。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古代交通不便,一旦分别,山川阻隔,天各一方,音讯渺茫,别后之相思,最为难奈。颈联调转笔锋,写重逢话旧的具体内容:“问人寻寺僻,乞食过街慵。”那次分别之后,我曾四处逢人打听你的下落,也曾到偏僻的古寺寻找你的踪影,可哪里会想到,那个时候,你也正云游四方,在某处的大街上从容地乞食化缘呢。“问人”的主语是诗人,“乞食”的主语是江南僧。前句是诗人的讲述,后句是僧人的回应。“僻”字,突出了诗人访友之诚恳;“慵”字,刻画出僧人生活之闲逸。重逢话旧,该有多少天涯事可以诉说,然而,诗人却只拈出“问人”、“乞食”两个典型细节,以一总多,形象地刻画出二人的身世特征和深厚情谊,而诗人说话的表情以及畅谈气氛的热烈,千载之下犹可想见。
  话已多,钟已残,然而兴犹未阑,于是,末联又回到前一次的相逢,以相逢起笔,以相逢作结。“忆到曾栖处,开门对数峰。”记得当年去拜访你时,曾经栖居过的地方,一开门,迎面便是青青的峰峦。回忆往事,应该又是新一轮的谈话高潮,但诗人却将一切形迹略去,只点出门前的几座山峰,便戛然而止,如同禅家悟境,说犹未说。好一个“开门对数峰”!语气中,既是赞美,也是神往。它不但写出了江南僧居住的自然环境,也写出了他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境界。开门之际,排闼而来的只是青青的峰峦,没有世俗的扰攘,如果不是诗人造访,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日夕只与青山晤对相伴,但他并不感到孤独、寂寞,他怡然自得,在青山的寂静中找到了永恒的快乐,悟出了深隐旷达、清净自在的禅性。最后这宕开的一笔,以开放式的结尾收束全诗,将对往事的忆念和生命的感悟都化作静默无语的山峰,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视觉印象和想象空间,与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结尾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中晚唐,社会动荡,战乱不断,烽火连绵,士人迁徙漂泊,羁旅行役,“羁旅十馀年”(戴叔伦《逢友生言怀》),“数年音信断”,“人中欲认难”(郎士元《长安逢故人》),亲朋之间的离散间隔成为常事,于是抒写人生聚散的凄凉感喟成为这一时期诗歌创作的一大特色。“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以沉郁之笔写尽了社会人生的沧桑之感。“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川故人》)分别时青春年少,再聚首迟暮白头,世事人情怎能不令人恍如隔世!而最为难堪的,是久别相逢旋即又别:“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明发更远道,山河重苦辛”(鲍溶《客途逢乡人旋别》)。人生的苦楚与无奈,只有个中人方能深切体会。崔涂的这首《长安逢江南僧》,虽然也以人生聚散为题材,但艺术上颇具特色。
  首先,场面典型,巧于剪裁。它竭力避开此类诗歌的常用笔法:交待分别时间,描写相聚环境,回忆音容笑貌,感慨人生无常,等等,只选取重逢夜话的经典场面,可谓善于剪裁。亲友相逢,对床夜话,该是多么温馨的场景呵,乃为诗人们由衷向往,往往诉诸歌咏。韦应物于未相逢时设想夜雪对床倾心交谈的情景:“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始话南池饮,更咏西楼篇。”(《示全真元常》)李商隐于巴山夜雨时想象来日重逢剪烛夜话的欢欣:“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而此诗的中间两联皆围绕重逢夜话而展开,颔联为话旧之总括,颈联乃话旧之特写,四句诗犹如蒙太奇镜头,将天涯、长安、僻寺、街市进行时空转换,巧妙地剪接组合在一起。
  其次,意象清幽,通于禅境。中国诗歌向来重视“意”和“象”的关系,亦即“心”与“物”的关系,“情”与“景”的关系,“神”与“形”的关系,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的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而“诗人的审美经验和人格情趣”也就是“意象中那个‘意’的内容”①。此诗中,摄入了钟声和青山两大审美意象。钟声悠远,象征着时间维度,同时又具有警动人心的作用。在佛家看来,只有体悟了佛教的“空"的本质,才能领悟到“钟声"中的真义,因此,钟声的出现,使重逢夜话多了几分深邃空灵的禅的味道。山意象,和水不舍昼夜的流动相比,它是静止的,不会改变位置,也不会改变颜色,因此,山常被用来形容时间和空间的永恒不变。在佛家,静而永恒的山性正可通于佛性,人在山中,远离尘世,无拘无束,清静自在,是证悟菩提的绝好处所。二者的出现,既照顾了重逢对象的特殊身份,又与夜话情景相互交融,从而构成一种寂静空灵的清幽境界,即禅的境界。
  这首五言律,对仗工稳,用语朴素,用字准确。尤其是几个动词的使用,不仅很好地刻画出人物的活动情状,而且赋予全诗一种流动的气韵。方回评其为“本色当行",纪昀评其为“语亦清妥"(《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七),都是恰如其分的。毫无疑问,在以人生聚散为题材的古典诗歌中,此篇乃上乘之作。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