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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幽州台歌》的历史感解析

作者:王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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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结缘文学,不只是史书的著述宗旨、结构体例和叙述方式曾经成为文学创作和批评借鉴的范式,也不仅意味着历史上曾有的人物和事件、历史传说、古代神话和史诗等纷纷进入了文学的世界,而且体现为文学家观照社会、洞察人生时所抱有的历史情怀、历史意识或历史感。化作一种“精神”、一种“意识”和一种观照的“立场”与“角度”的历史,已不是具体特定的时空存在。所以反映现实人生的优秀作品,同样也能跃动着深邃、宏阔的历史意识、历史感。考察作家或作品是否具备历史意识或历史感,主要看其是否表现了历史精神的真实或称之为历史本质的真实;是否具备往来古今、高瞻远瞩的襟怀气度,展示出历史的连贯与宏大;是否通过一己之感传达出有关社会、人类、历史和人生的普遍经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寥寥四句二十二个字,能够穿古越今,成为人们吟唱不止的文学经典。其中的奥妙,或许在于诗以极小的面积所集中蕴蓄的幽邃而深沉的历史感。该诗的历史感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登幽州台歌》抒写了时间的悠远漫长和空间的辽阔浩茫。
  诗句中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似乎是说诗人“瞻前”、“顾后”的空间位置,实际上由于古人和来者的出现,而隐含了时间的概念。如果撇开写作的具体背景,就诗句本身而言,所谓的古人和来者大可不必有实指。古人代表了过去,来者指示着未来。时光飞逝,四季轮替,世代更迭。“过去”成为了历史陈迹,无法复转,“现在”转瞬即逝,“未来”还没到达,更加难以把握,所以连用两个“不见”。时间之流,流动不止。对于浩荡不息的历史长河而言,特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能是历史短暂的一瞬,历史由过去走入现在奔向未来,未来又由人们实现为另一个新的现在,而这个新的现在也必将成为另一个新的过去。历史就是在这样一个不断产生新质的循环中延伸发展着自身。《登幽州台歌》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开启全诗,显示了观者俯仰古今的非凡气度和惜时叹逝的沉郁愁怀。
  第三句的“天地之悠悠”直言寰宇之广袤无垠。诗人独立高台,面对苍茫的荒野古原,不禁联想到人所处在的世界的浩渺无穷。这既是诗人眼前所观近景,也远涉人所生活的宇宙。于是乎,这悠悠的天地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诗人和读者观照世界、省察自身和探索人生的共同背景。古人的“登高”多与愁悲相连,既有“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望穿秋水的守望之愁,也有“负剑空叹息,苍茫登古城”的嗟生叹逝的省己之苦。陈子昂诗中反复出现的“登高”意象正是嗟生叹逝之象征,诸如“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等。《淮南子·齐俗训》中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所谓的宇宙囊括了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中的万事万物。就此而言,历史意识就是宇宙意识的重要构成。闻一多有言:“比较起来说,太白高而不宽,杜甫宽而不高,惟有子昂兼有两家之长,因此能成为一个既有寥廓宇宙意识又有人生情调的大诗人。因为站得高,所以悲天;因为看得远,所以悯人。”①陈子昂的悲天悯人则是其历史意识的真正体现。就时间而言,历史绵延无期,人生苦短,转瞬即逝;就空间而言,天地浩大无边,个人渺小,沧海一粟,所以对于悠久漫长的时间和辽阔浩茫的空间来说,人是这时空链条中有限的一环,是“无限大的背景上一个渺小的点”②。陈子昂立足高远,在诗中揭示了永恒与瞬间、宏观与微观、有限与无限、宏大与渺小的对立统一,赋予了诗歌的内在律动和蓬勃张力。也因此使不同时代的人们即便没有陈子昂的遭遇,也能灵魂振荡,同歌共悲。
  其二,该诗涵纳了历史与人类的普遍性、共同性。
  别林斯基说过:“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③所以,陈子昂的卓立千古、陈子昂的伟大,也在于他对社会、历史和人类的普遍性的表达。
  诗人将一个小我置放在宏阔、辽远的时空背景中,因而使诗歌没有停留在一时、一地、一人、一景的局限中,而是立足一点展望了整体的宏大和连贯。《登幽州台歌》对普遍性的表达,首先体现为前文所述的时空的绵密阔大,其次是对人类共同境遇和普遍心态的揭示。如上文所言,历史绵延无期,人生苦短,转瞬即逝;天地浩大无边,个人渺小,沧海一粟。这是人类必须面对的共同命运。陈子昂由对个人穷通之忧虑,达致对人类处境和命运的思考。人立天地浩茫间,面对悠长的历史,免不了嗟生忧时,慷慨悲歌人生的短暂易逝、个体之渺小孤单。人的个体生命如夏花似流星,炫亮一时,来去匆匆,既是如此短暂,又是何等渺小。即便看似生生不息的人类整体,在整个宇宙漫长的发展演变中,也是相对有限的。所以,面对浩博的历史,我们会感到人的浅陋和短暂;临近万古如斯的高山、大川、古塔和荒漠,我们会觉出人的渺小、脆弱与有限。文学中数不清的篇什咏唱着这人生飘忽的主题。屈原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曹植的“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露”,罗贯中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皆在此列。《登幽州台歌》中的既不见古人,又不见来者,是极言人要超越有限、承接先后、上下求索的悲苦。正如秦吟所言:“子昂所‘怆’,非‘前’非‘后’,悠悠天地,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独我今日如此不得其时!向往英雄而感慨,憧憬未来而迷茫,求索现实而失落,他于是乎孤独,于是乎沉郁,于是乎激愤。”④
  其三,该诗质询自我,深入探究个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显现了历史的主体意识。何西来在《文学中历史的主体意识》一文中提出,历史意识可以从主客观两方面来界定,就主观而言,“人对自身在历史运动中的价值、地位、作用和意义的一种自觉”⑤即为历史的主体意识。诗歌中的前后所指,是以诗人之“我”为参照、为中心的。文学如果仅仅旨在传达一种普遍性,就未免近于哲学的抽象深奥,文学恰恰是通过特殊来反映一般。《登幽州台歌》的魅力所在,既非陈子昂的一己之遭遇,亦非人类的共同困境,而是二者的融合,是诗人通过一己之感巧妙表达人类的共同经验,这也是王国维所说的“真感情”。
  在诗歌的前两句中,主体是隐没于宏大的背景中,也正是由于情景相生,所以会在诗歌的后两句中,主体凸显,悲情迸发。一个人如果由于时空无限而人生有涯,生出几分孤独忧伤,当是理所自然的事情。但倘若人人因此竟至于涕泗俱下,就未免有些杞人忧天,神经过敏。即使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面对流水落花抛洒血泪,也多是因为自己的身世之痛。所以子昂的怆然涕下,还是深缘于他当时的身世之感。诗人并没有任凭主体淹没在飘渺虚无的永恒里,他始终将关切的目光投注于现实人生,极力想找寻机会为国为民建功立业,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写作《登幽州台歌》一诗的动机,缘于诗人北征契丹时,建安王武悠宜指挥无能以致前军大败,陈子昂屡屡进献计谋,不被采纳反遭贬职。所以,子昂登临幽州台,感念燕昭王招纳贤才的圣明,而怅叹自己不得知遇,报国无门,壮志难酬。
  “中国文人的孤独感更多的是发自对人生的感触,而不是对赎罪的无望。中国人的孤独感中虽也有对社会的不满和反抗,但同时又总滞留着时明时暗的对功利的追求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⑥子昂的孤独悲怆是嗟生、叹逝和忧世的交织,既有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苦闷;光阴飞逝、功业无成的焦灼;也有不满时局的愤懑;忧国忧民的痛切。陈子昂深重的悲伤中有着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浓郁的对于时间和社稷黎民的忧患意识。他敢于揭露时弊,屡屡上书,反对武则天的排斥异己、大兴冤狱,修建佛寺、劳民伤财,以及穷兵黩武、百姓涂炭。他甚至不顾个人安危,直言谏告武皇,其对时局、朝廷和黎民的忧心及为国为君之忠心可鉴日月。当然由于政局的动荡黑暗和官场的尔虞我诈,陈子昂也有对自我处境孤危的忧虑,如其《感遇》诗中所言:“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云海方荡谲,孤鳞安得宁?”此外,陈子昂要求革除浮艳文风,独标“兴寄”和“风骨”的理论主张,以及开盛唐风气之先的诗歌创作,也同样是其历史使命感的充分体现。
  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可与同写孤独的柳宗元的《江雪》作一比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绝”“灭”“千山”和“万径”都是极言尘世喧嚣和纷扰的绝迹,那一竿在手,独钓江雪的渔翁,其意不在鱼,而在于垂钓之中的投入和忘却。千山鸟绝,万径人灭,是不合实际、不可能发生的,但是“心远地自偏”的诗人和渔翁还是在浊世中为自己开辟出一片清幽纯净的天地。虽然也有在冰天雪地中的孤单冷凄,但整首诗表达了抒情主人公遗世独立的孤高和清醒,而且还有几分怡然自得的平和。而《登幽州台歌》中的诗人没有全身避祸的逃遁,其痛哭流涕正是对参与社会、变革世界的企盼和渴求,是积极入世、期待有所作为的体现。所以说,无论是作为识见高远的政治家,还是首唱高雅冲淡的文学家,陈子昂都是开拓在前的先驱者,因而作为先驱者的孤独、忧伤和悲怆,无疑就是深刻广远的、积极执著的。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 郑临川. 郑临川述《闻一多先生说唐诗》[J]. 社会科学辑刊,1979,(4).
  ② 张福庆. 唐诗美学探索[M]. 华文出版社,2000,64.
  ③ 转自何永康. 心灵的远游——文艺鉴赏指要
  [M]. 南京出版社,1994,203。
  ④ 秦吟. 陈子昂何以悲歌幽州台[J]. 名作欣赏,2000,(5).
  ⑤ 何西来. 文学中历史的主体意识[N].人民日报, 1986,10. 13.
  ⑥ 金丹元. 禅境与化境[M].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