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唤醒沉睡的灵魂

作者:李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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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法国著名的《读书》杂志编辑部在巴黎拉丁区的“祝圣”咖啡馆公布了他们评选出的当年二十本最佳图书的名单,小说占了三分之二,一些超级畅销书被排除在外,反映了摆脱市场因素和社会压力之后法国人严肃的读书取向。名列“法国二〇〇三年度二十佳图书”榜首的,是菲力普•克洛岱尔的《灰色的灵魂》(Les Ames Gris-es)。这多少反映出当代法国知识界的一些读书品位。
  法国现当代文化史上,以“克洛岱尔”(Claudel)闻名的不止一人,其中为人熟知的就有一对姐弟:弟弟是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的法国大诗人、剧作家保尔•克洛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姐姐则是自身美丽聪慧、却因“罗丹情人”更著名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Camille Claudel,1864-1943)。了解罗丹的人多少知道一些关于他们的轶事。卡米尔十九岁进入年长她二十四岁的罗丹的工作室,成了罗丹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之间的爱情与烦恼深深地折磨着对方和自己,看来多情的法国人也有为情所困之时。值得一提的是,相爱期间,罗丹为卡米尔创作了以“永恒”为主题的一系列雕塑作品,在艺术界享有盛誉。上述两位克洛岱尔很早就进入了中国人的视野,《世界文学》一九九五年第三期译介了保尔•克洛岱尔的《认识东方》等诗歌,还登载了一篇他谈论雕塑家姐姐卡米尔•克洛岱尔的文字。
  这里要说的,不是以上两位,而是当代法国著名作家菲力普•克洛岱尔(Philippe Claudel)。作为一位屡获文学大奖的作家,四十二岁的克洛岱尔被法国文坛一向看好。其新作《灰色的灵魂》获得二〇〇三年龚古尔中篇小说奖、获勒诺多文学大奖并名列年度最佳图书,显示出文学批评界与一般读者对他不约而同的青睐。
  在这篇带有“元小说”特征的作品中,作者突然打断叙述人的故事,直接介入作品说道:“写作是很痛苦的事。自从我开始写作的几个月以来,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写作痛苦,阅读何尝不是如此?一切严肃的写作,既是作者的痛苦历程,也是读者的艰难跋涉。虽然悬念丰富,《灰色的灵魂》却仍称不上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有几次我竟然感到作者是否在故弄玄虚。但越往下读,越能体味作者寄寓其间的深意。这使我想到,法国读书界对这部小说的青睐,应该不是由那种快意阅读引发的,而是饱含了对小说作者严肃态度与探索精神的首肯。
  正像书名“灰色”所说的,这不是一部色调明快的小说,从头到尾充满了阴冷的灰色。小说通过一桩谋杀案揭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外省小城单调乏味的生活和人们灰暗阴郁的内心。故事的叙述者是当年调查该案的探员,他回忆起二十年前,一个酒吧女郎被人掐死,人人都有嫌疑,但怎么也找不到凶手。“在小说中,重要的是那种灰暗,但不是无处不在的死亡的灰暗,也不是时间的灰暗,而是一种驱之不去的‘灵魂’的灰暗,这些灵魂受到了比罪行更虚幻、更深刻的罪恶的折磨。”的确,灰色成了全书的主调:不仅灵魂是灰色的,偏僻的乡村、低矮的天空、昏暗的酒吧、运河中缓缓流淌的水、工厂里冒着黑烟的烟囱、附近战场上不断撤下来的死兵伤勇,以及村子里不断出现的离奇的命案,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色当中。借人物约瑟芬的口,作者说道:“十足的混蛋和完全的圣人,我都没有见到过。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漆黑的,也没有任何东西是完全雪白的,压倒一切的往往是灰色。”
  在我看来,小说中的“灰色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死亡”营造的。在一连串的命案中,最令人注意的是几个女性的死亡:天真烂漫的“三色花”十岁时被人掐死,如花似玉的女教师莉西娅•维尔哈蕾娜因无果的爱而自杀,她们的死多少都与检察官德蒂纳有关。虽然作者没有明说,但读者却可以推断,正是上述二者的纯洁与美,勾起了检察官对去世多年的妻子克莱里丝•德樊塞的怀念,这份怀念引导他去摧残世上同样美好的事物。从这一意义上讲,我们不仅看到了作者有意构造的一个“三位一体”的美好女性灵魂——检察官夫人、女教师、三色花显然是一个灵魂的三种形式,“在这些照片中,有一种纯洁而可怕的东西,宁静和恐慌交织在一起。面对这种永恒,人们甚至会觉得,美好的东西会留下来的,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无论时间多久,美好的东西总会回来的”,而且我们能够从检察官的嫉妒中探察生活的某种本质。这种与灰色有关的死亡“隐喻”令读者沮丧,更叫人深思。德蒂纳说,天使一样的三色花“不知道什么是恶就走了,而我们这些人,恶把我们变成如此丑陋”。作为叙述人的警察则认为,德蒂纳是因为过失,由于幻觉,由于希望,由于回忆和忧虑而成为杀人犯的,他既是罪犯,也是受害者。说这话的警察,自身也在经受着失去爱妻克莱芒丝的苦痛。在我看来,如果检察官的谋杀尚可以让人推测出他对于“美”的缅怀与阴暗的嫉妒,那么从法官米耶尔克和上校马切耶夫对死亡的冷漠、对生命的践踏中,我们只能感受到冰冷无望的寒意。纯洁美好的东西一个个消失,读者不免要跌入有关生命与灵魂的思考。这一思考已超越了社会学意义上的善恶之辨,而爬升到了人性麻木与苏醒的层面。
  正是这一爬升,使我们看到了小说中无处不在的卡夫卡的影子:德蒂纳的城堡,法官们的审判,生命的践踏与灵魂的变形,小说的每一字词都在向读者呈现一幅“卡夫卡式的”世界。无独有偶的是,克洛岱尔把小说的时间场景设置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叙述上则采取交替性的时间错置,使明确的日期与模糊的时间相结合,借此打通写实与虚构的统一之途),那正是卡夫卡生活、思考和写作的年代。思考人,思考人性,思考人性在社会变动时期的沉沦,进而探询人性的原初色彩与可能向度,这正是卡夫卡为代表的二十世纪艺术家们焦虑的问题。对于年轻的克洛岱尔而言,二十世纪初叶那个特殊的年代有着特殊的人性意义,人们要面对一个“上帝已死”、理性坍塌的世界。这一时代产生的犹疑,奠定了其后人类精神追求的基调。克洛岱尔选择这一时期作为艺术想象的历史场景,显然有其对于当代社会的隐喻指向。在当下文学全球性的身体狂欢中,克洛岱尔带读者回到了冰冷的理性。法国读书界对《灰色的灵魂》的青睐,多少能反映出他们对于严肃文学的价值立场。
  作为读图时代的小说家,克洛岱尔显然不能不考虑读者的接受,小说中的悬疑引发了读者的推理兴趣,极强的故事性又打破了诸多法国当代作家喜欢描写感觉、揭示心理或演绎概念的通病。读者从克洛岱尔的小说中可以找到一种久违的“故事性”,那正是小说的原貌之一。不过,不同于一般的现实主义小说,《灰色的灵魂》呈现出了极强的综合意味。作者自己说,这部小说是一个多重的混合体:既是社会小说,又是历史小说、侦探小说和爱情小说,甚至是一部思考写作的力量的小说,几乎什么都有,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赢得了读者的青睐,因为每个人都能在小说中找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对我来说,《灰色的灵魂》最吸引人的,还是小说灰色主调所透露出的存在意味,换言之,我是把《灰色的灵魂》当作存在小说来读的。通过它,我们愿意去潜入生活的日常表象,沉思灵与肉的内在冲突。同时,这又不是一般的市井读物,而是一种面向知识分子读者的小说。在西方,一直有一个稳定的知识分子读者阶层,他们喜爱阅读,尤其是那些引人深思的阅读。他们的阅读倾向,标定了西方严肃阅读的水准。有了这样一个稳定而且为数不少的读者群,西方的作家理应感到幸运。
  《灰色的灵魂》呈现出了人类灵魂灰色的一面,然而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却是一股冷硬的灵魂气息。不用说,这股气息是属于作者的——心中有灵魂在,笔下的灰色才能转化为一种青绿的生命景象。
  
  (责任编辑: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