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当代文学的后现代建构

作者:吴圣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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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锐的小说《犁铧》是一篇仅有六千余言的短篇小制,但它所蕴涵的艺术意蕴和思想、文化信息,以及引发的思考却是丰富的、深刻的。作品的表现方法非常简单,就是以宝生这个人物的口吻进行陈述。小说所依赖的主要言说手段似乎就是一幅画面:北京燕山脚下的桃花潭高尔夫球场,“草坪上拔草的人们都蹲在地上,一字排开,每人头上戴了一顶草帽,一只手上拉着一条编织袋,眼睛盯着草坪,另一只手时不时地伸下去,拔出一根杂草,塞进手边的袋子里。远远看过去,火辣辣的烈日下边,坦荡舒缓的草坪上,面朝草坪背朝天的人们,好像一排在地毯上蠕动的蜗牛。”与他们组合在一起的是,松树下扶着犁铧耕地播种的满金爷和柳叶儿的雕塑,录制的五人坪的“水声,风声,鸡鸣,狗叫,悠长的牛哞和牛铃,阵阵林涛和悦耳的鸟鸣,孩子的嬉戏声,还有满金爷的吆喝声”,以及人造的瀑布等。另外,就是作品的重要提示,这样一幅生机勃勃的图景是如何瞬间地消失。
  
  原生态意识与文明符号
  
  高尔夫球起源于十五世纪的苏格兰。当时的牧羊人常用赶羊的棍子玩一种击石子的游戏,比比谁击得远击得准,这种游戏后来就演变成为高尔夫球。“高尔夫”是荷兰文kolf的音译,意为“在绿地和新鲜氧气中的美好生活”。可见,高尔夫球是一种在优美环境中进行的高尚娱乐活动。因为玩这种游戏设备昂贵,所以又称为“贵族球”。
  就高尔夫球的起源而言,它只不过是早期牧羊人调节身心和精神的一种无意识的游戏,这种游戏无论是产生的动机还是选择的场地以及呈现的形式都是单纯的、质朴的。及至后来演变成为高尔夫球的时候,已经成为附加上人类文明规则的有目的的活动。然而,人类的任何一种文明行为都试图保持着与人类原始行为的一种记忆性联系,以达到对人类文明的一种注释。高尔夫球的这种企图和动机最主要地体现为对游戏场景的模拟,因为,高尔夫球与石子已经不能同日而语,球杆与棍子也不是一回事儿。山野、草原无疑不能搬到人们文明的生活空间,但为了保持高尔夫球原始的情调和趣味,人们不得不仿造牧羊人击石游戏的场景和空间。不过,高尔夫球场地的辽阔和对自然条件、景观的特殊要求,使得高尔夫球场的建造不可能成为牧羊人击石游戏场景的一种简单的复制。
  尽管如此,高尔夫球场仍然成为人类复制文明的一种标志和符号。人类源于自然界,应该说,人类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但是人类自从筑灶穴居以来就与自然界搁置了距离,一步步走向文明,以至于人类的生活状态不再回复自然,甚至于人们忆念或渴求自然的时候,以人造的自然或复制的自然应付自己、虚幻自己。人类为什么模拟自然和复制自然?说到底人类也是自然界的物种,无论现在和将来都与自然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人类的生命深处自始至终就潜藏着浓烈的原生态意识。但是,复制自然、虚拟自然毕竟不是真实的自然,只能成为人类文明的一种符号。就以高尔夫球场的所指和能指而言,它旨在模拟出一个牧羊人击石游戏的自然场景来,试图让人身临真实自然其景,生发出原始游戏的情调和乐趣;然而,它能给我们的释义是,一种现代娱乐项目,一种暗示自然的代码。
  符号化已经成为后现代文明的重要内涵。中国目前可能处于现代和后现代混杂的时期,但是后现代文明的一些基本特征已经显现。譬如异化的发展,改变着人的生存状态和各种感受;物的丰富和持续不断的刺激,诱发出人的种种欲望,抑制不住和满足不了的结果是人被物控制和主宰;思想的平庸和思维的断裂导致的是集体无意识,精神逃逸,灵魂休眠,文化娱乐化、大众化、庸俗化。最重要的是,我们生活的世界逐渐符号化。科技的发展,传媒的发达,通讯的便捷,网络的畅通,广告的膨胀,复制和批量生产成为现实,生活世界不仅符号化,甚至已经数字化。当我们需要消费、购物,需要感受、体验,甚至于需要快感、愉悦等生理需求时,都能够操作按钮和键盘予以满足。高尔夫球场尽管是对自然的模拟,但实际上已经符号化,任何进入高尔夫球场的人打起高尔夫球,如果不了解高尔夫球发源的历史,绝不会想到牧羊人用赶羊的棍子击石子的游戏。所以,高尔夫球场在所指上是人们对原生态意识的追溯,在能指上是后现代文明的符号。
  
  虚构的真景与真实的幻景
  
  不可否认,小说给我们展示的是一幅真实的图景。无论是草坪上拔草的人们,还是高尔夫球场整洁的漂亮的草坪,以及草坪上造就的逼真的惟妙惟肖的景象。“山坡上这些草坪也是种出来的。百分之八十的草地早熟禾种子,再加上百分之二十的黑麦草种子,混合在一起,每平米撒七克。在挖开的山坡地上砍树,起土,先挖走铲光原来的草皮和表面土,然后挖沟敷设给排水管道。然后铺沙子,铺掺了有机肥料和草炭的沸石土……然后,喷水,播种。然后,再喷水。照这样最少伺候四十天,才能长成标准的高尔夫球场草坪。”草坪的种植类似于农民的种地,所以,陈总特意在草坪坡顶的高处的两棵松树旁雕铸了满金爷犁地的塑像,“满金爷和柳叶儿每天都站在那两棵松树底下驾着牛扶着犁铧耕地撒种。”试图钩起人们对山野乡村原生态意识的联想。但是,种草坪却不等同于农民的种地。农民的种地耕种的是能够为人们提供生存食物的庄稼,而且不会也不可能有种草坪那样严格复杂的程序;种草坪种植是草,而草对于农民农村是不需要种植的,因此他们无须为草受苦受累。满金爷和柳叶儿如果知道了雕塑者的意图,无论如何都不会痴痴地站在那里干非自己本行的差事。
  其实,高尔夫球场的草坪只是背景,满金爷和柳叶儿塑像也只是一种象征。纯天然的原生态图景不可能由一种背景和象征简单地造就和蕴涵。尽管现代的人们被漫无边际的符号蒙蔽着、欺骗着,但愈是这样人们愈有可能和理由对纯天然的原生态图景充满着渴望。陈总是在五人坪插队生活过的知青,他既明了现代生活对人们的诱惑,又领悟原生态图景对于人们精神和心理上的留恋和暗示,因此,他试图把他生活过感受过的五人坪搬到桃花潭的高尔夫球场。他亲自回到五人坪照相录音,利用高科技手段在桃花潭的高尔夫球场仿真复制五人坪的原生态图景,“那两棵松树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像两个亲兄弟,像两座苍翠的宝塔,矗立在草坪的左边。两棵松树下面,和照片上一模一样,走出来扶着犁铧的满金爷。大黄牛脖子下面挂着牛铃,高高地举着犄角,绷紧了身子走在最前头。一脸皱纹的满金爷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左手握紧扶手,把犁铧深深地插进草地里,右手高高地扬起鞭子。柳叶儿的胳膊肘上挂着柳斗子,走在最后边,正低着头往犁沟里撒种子。藏在铜雕里的扬声器又响起来了,水声,风声,鸡鸣,狗叫,悠长的牛哞和牛铃,阵阵林涛和悦耳的鸟鸣,孩子的嬉戏声,还有满金爷的吆喝声,天然无序错杂缤纷地从松树下面动人地传过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切都和真的一样。即使是亲历过五人坪的人,如果不定神审视周围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必定误认为是五人坪。
  当然,五人坪的原生态图景并不是陈总符号构造的所有,他要满足现代人更时尚更虚无的感受,力求使自己的符号系统更完整。“远处,翠绿的橡树和枫树从山顶上蔓延下来,茂密的阔叶当中夹杂着落叶松高雅幽深的塔形树冠。高大的乔木下面是枝条蔓延到处丛生的灌木,灌木下面是浓密的草。乔木、灌木和杂草顺着山势蔓延而下,骤然停止在那块巨大的岩壁上。于是,就有一股清泉从草木的波涛中挣脱出来,飞身扑下悬崖,在半空里拉出一道八九尺宽,五六丈深的瀑布。灿烂的阳光下,雪白的瀑布砸碎了桃花潭的碧绿,在迸溅的水雾后面弄出一派连绵不断的哗哗的水声。……从桃花潭走出来,豁然敞开的山谷两侧是起伏舒缓的坡地,地毯一样的草坪在山坡上优美地铺展开来,曲折回转的河水在起伏的果岭草坪中间画出优美的曲线,河的两岸随处散落着金黄的沙坑和银亮的湖泊,好像精美绝伦的首饰镶嵌在果岭之间。远远看去,这条从云霞簇拥的山谷里流出来的桃花溪,简直就是从燕山里走出来的一个梦幻。”五人坪是附加于高尔夫球场的,山谷、瀑布是附加于五人坪的,而这一切又是附加于现代人生活的。毫无疑问,高尔夫球场、五人坪、山谷、瀑布等是陈总奉献给现代人符号系统的完整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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