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现代文学作品中关注生态环境的最早篇章

作者:王文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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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灵凤(1904-1975),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位颇有争议的文人画家。但经过历史沉淀,当前,人们终于给他的小说创作进行了客观定位,在确认他的人格和身份没有问题后,又高度评价了他大量的小品文创作。
  叶灵凤开始文学创作活动时加入过创造社,根据他作品中的题材和格调被称为早期海派作家。小说以描写大都市纷繁迷离的现代气息和色情、欲望泛滥为特长。叶灵凤走上新文学创作是从学习写抒情小品文开始的,自称冰心的《繁星》是他最早的“老师”。早期散文主要以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八年出版的散文集《白叶杂记》和《天竹》为代表。谈论上海城市空气污染的《煤烟》是他一九三三年出版的《灵凤小品集》中一组“双凤楼随笔”小品文中的一篇。由此可推知,《煤烟》至迟写作在一九三三年,甚至更早,恰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上海得以畸形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是茅盾描写三十年代上海民族工业资本家的小说《子夜》出版并产生巨大影响的时期。
  《灵凤小品集》是对《白叶杂记》和《天竹》两集的增删。“《灵凤小品集》中增加的两辑《双凤楼随笔》和《太阳夜记》,其中大部分篇章是好的。特别是《太阳夜记》中的《月亮给我的信》《冰车》《交响乐》《指甲》等篇充满了革命激愤,对劳动者的同情,可入三十年代散文佳作之林。有趣的是《双凤楼随笔》中的一篇《煤烟》,是我见到的最早的一篇揭露上海城市空气污染严重的散文。”①
  《煤烟》最突出的主题就是对煤烟污染空气,损害人们健康的鲜明的环保意识。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中国古老的农耕社会向现代社会演进,在西方工业文明冲击下,仅仅在以上海、南京等都市为中心的沿海地带,现代化飞速而畸形发展着。而中国作家就敏锐地观察到现代社会、文明进步给生态环境带来的恶化,并以作品加以描绘,表达深切的忧虑,《煤烟》可谓第一篇。虽然,鲁迅早在一九一八年就有“至于水旱饥荒,便是专拜龙神,迎大王,滥伐森林,不修水利的祸祟,没有新知识的结果;更与女子无关”②等的议论,但这些只是他只言片语的思想火花,主题仍然偏重在揭示国民劣根性,鞭挞现实,进行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鲁迅真正有意识地关注到自然环境问题,也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后,并且是在为周建人辑译的一本关于生物学的书《进化和退化》,所作的《〈进化〉和〈退化〉小引》书序中,鲁迅指出“林木伐尽,水泽湮枯,将来的一滴水,将和血液等价,倘这事能为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所记忆,那么,这书所得的酬报,也就非常之大了”③。而《煤烟》却是叶灵凤在真切的生活体验基础,特意创作的一篇小品文,是真正意义上的一篇现代文学作品,贯注有叶灵凤小品文的题材特征和主体意识,艺术风格也可谓其小品文的精品。
  《煤烟》大致可分为三部分,从现象到本质,从观感到忧虑,从现实分析到未来预测,既层层递进,布局严谨,情理有致,又显示生活化的情趣笔墨和散漫醇厚、不加粉饰的质朴文风。娓娓而道如话家常里短,亲切流利,丝毫没有着意用笔使性的痕迹,又在淡而简朴中洋溢着老道深厚的世情和文气;既有无奈怨责,又有建议企盼,体现出怨而不伤,温和深沉,冷暖启人自感的智慧散文特点。这是为文达到一定境界的标志。在那个以忧伤愤激,或者感叹自身飘零的散文时代,叶灵凤此类散文风格独树一帜。
  行文从北方特有的人情风俗起笔,谈到北方人倒水请客人洗脸,是因为北方风沙灰尘扑面,而这在“向来是十里春风,山明水秀”的江南,除了满头大汗时要请客人洗脸外,是没有这种风俗习惯的。接着文风一转,提到现在的江南尤其是上海,这个上世纪三十年代资本主义经济飞速发展、畸形繁荣的大都市,“随着太平洋的高潮冲进来的近代物质文明,经济侵略的工具摇撼了江南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天边矗起了黑寂寂的怪物,从此江南的客人来时也非洗脸不可了。”以请客习俗的改变论天地间大环境的改变,以西方经济发展关涉家庭生活细节,就使抒发的情理和指责,没有一点说教味道。
  《煤烟》第二部分从一个童话谈起,说一个孩子乘气球做环球旅行,飞行到德国柏林的上空,看到林立的工厂烟囱,冒出蓬勃的煤烟,孩子从气球上面往下面望,误以为是一大片“郁郁苍苍的森林”。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近代新有的奇观!”“上海的煤烟虽然还不曾发展到那种程度”,但它就是上海的未来!饶有趣味的童话带出来的是一个惊心可怖的景象。用遥远的孩子眼中的柏林的煤烟,来提醒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负面影响,“坐在家里,任是你勤于拂拭”,但这“新生的怪物”无时不在,“用手巾试试鼻孔,你就知道它的程度也不差”。
  于是,下文就在微讽中指出基督教士信奉上帝,认为上帝虽无形,但充满天地间,无时无处不在。这多少总有些玄妙,无法想象,所以,“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上帝名号应该奉诸煤烟,它才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这不禁让人沉痛地想到:这拯救人类的真正的上帝,却对损害人类的煤烟视而不见,无能为力。并且据“现代研究优生学的人”指出,人类的寿命是渐渐短促,“原因虽然很复杂,但是我相信这黑色的‘上帝’的力量一定也不少”。
  这一部分由童话到“上帝”,由“上帝”到“优生学”的研究,笔触纵横开阖,精细生动,寓谴责于形象中。惊心可怖的画面和感受,以简朴平缓的文字和语调叙出,更加让人扼腕思索。体现出叶灵凤学识与情理兼备的学者散文的特征。作者后期散文,无论是读书随笔,或者是论述香港风物,具有驰骋想象,纵横开阖,情趣与知识兼备的特征,于此初见端倪。
  第三部分是从美国一个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游记谈起。谈到这篇游记的作者,报告他在加拿大海滨一个小乡村,站在高出瞩目四望,没有看见一只工厂烟囱,是这乡村显著的特点。游记作者也许是无意的一笔记述,叶灵凤从中引发出对现实的深思和对未来的预见:“在一世纪以前,这种现象是不值得讲的,但是此刻却是一个新的发现。我恐怕一世纪以后,这个报告还要值得人们的留恋哩!”并且在结尾,叶灵凤还断定要想让上海没有煤烟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不能荷锄归隐”的人们,每天只有“对着居屋前后左右的几只烟囱,只好发出没奈何的慨叹” ,慨叹 “十里春风,山明水秀”的江南从此永远不再了!“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也永远不再了!思绪前后照应,行文自然收束;语气平淡,焦虑绵长!联系还不到“一世纪”的当前,城市空气质量普遍恶化、生态失衡、环境严重污染的现状已经引发了许多社会问题,是人类进一步生存发展必然面临的首要问题,我们会不自觉地沉痛感慨:我们忽视了前人的警告已经受到了惩罚,如果我们继续忽视下去,人类无疑是要自掘坟墓!
  “五四”时期,叶灵凤是一位有着先锋意识的作家。突出表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上的现代派特征,受西方浪漫主义、唯美派、颓废派影响,运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手法等,名作如《鸠绿媚》《姐嫁之夜》《内疚》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叶灵凤描写都市时髦女性,用新奇的比喻,语言具有多义性、暗示性,提供了一定新奇的小说艺术经验。叶灵凤的性爱小说,虽然人们多有指责,但当时拥有相当一部分都市阶层的读者,这在于他描写了都市生活在现代转型中具有真实性的一面,不过这一面是“世纪病态的标本”④,揭示了现代转型中人们内心骚动不安甚至心理变态的精神领域。《煤烟》关注的同样是“世纪病态”,同样具有现代都市生活在现代转型中真实的一面,只不过描述的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与外在自然关系发生的危机。虽然没有像他的小说一样,在当时引起广泛影响,但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当人们读到这篇《煤烟》时,产生的思索会更深远。人们已经不单赞许他小品文艺术上的成就,还要感叹在那个时代,中华民族正急切地呼唤现代化,也曾多么艰难地向现代化蹒跚行进,而他的“煤烟”意识又是多么同样具有“现代性”!也许,《煤烟》稍显“浅薄”,而折射人类追求现代化的悖论又是何其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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