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沈从文小说《静》的空间形式

作者:陈国恩 吴翔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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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十八世纪,莱辛在《拉奥孔》中对诗与绘画这两大艺术门类进行了比较,得出了“诗是时间的艺术,而绘画是空间的艺术”的著名论断。小说当然属于时间的艺术。但随着十九世纪小说创作特别是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作品的横空出世,莱辛的论断受到了质疑。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的建构以克服、淡化、停滞小说的叙事时间为前提,文本的统一性不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存在于空间关系中,从而达到了知觉上的同时性,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范畴中被固定在诸种空间关系的交互作用中。空间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客观现实,它同时还意味着文化的建构;不仅是一种方位参照体系,还是一种价值反应体系;不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所,而且还作为一种文化情境参与了叙事并叙述自身,对场景的选择隐含着作者的创作意图。
  沈从文是一个较为传统的人,但他在强调向中国古典艺术学习的同时,也借鉴了外来的艺术经验。创作于一九三二年的短篇小说《静》是一篇典型的时间“空间化”的文化寓言,也是他融合中西艺术经验的一次成功实践。作品里并置着两个典型的空间场景,即“楼上”(后楼屋顶晒台上)和“楼下”。两个视阈的空间并置和对照是中国传统小说中少有的,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沈从文小说的先锋性与创新性,同时这种空间形式中依然有中国古典艺术写意和抒情的色彩点缀其中。
  
  一、两个空间的并置
  
  现代小说获得空间意识的手段是多样的,如主题变奏、章节交替、多重故事和反讽等,而“并置”是其中最常用的一种。“并置”作为美国学者约瑟夫•弗兰克空间形式的一个重要的创作批评概念,强调的是打破叙述的时间流,并列地放置或大或小的意义单位和片段,这些意义单元和片段组成一个相互作用和参照的整体,质言之,就是“对意象和短语的空间编织”①,单一线性的时间叙事模式为空间化的艺术形式所突破。在沈从文的《静》中,主人公岳珉主要的行为动作(“移位”)是在“楼上”和“楼下”跑来跑去,因此“楼上”和“楼下”成为并置的两个空间场景。时间流在这种空间的切换中经常性的被打断,故事的情节进程也被中断,时间刻度被模糊化了。小说一落笔,便从空间入手,描写了春日天气情况和小女孩岳珉的位置以及她们寓居楼房的布局,在小女孩楼上、楼下的移位中,视界在空远的想象和现实的处境中来回切换,在这两种空间形态的对峙中,历时性的事件在共时性的形态中横向地并置出来了。
  第一,“楼上”:隐时间刻度的空间幻景。暮春时节的一个午后,主人公岳珉从后楼屋顶的晒台向四处眺望,空间视界大大超出了她们在异乡栖身的楼下位置,小说通过主人公的视觉和听觉建构了这种空间景象。她看到了云影和白白的日头慢慢地移过天际;脱线的无主风筝的摇曳;在微风中飘飘如旗帜的晒衣竹竿;石墙罅里新发芽的葡萄藤、绿得同一块大毡茵一样的大坪;桃花热闹盛开的菜园和小庙。她听到了小孩吹的送亲嫁女的调子;两匹奔跑的马;远处船屋里隐约传来的钉锤敲打船舷声;船夫与船客之间的争吵;小尼姑的捣衣声和有趣的回声。所有这些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沈从文笔下常见的田园牧歌化的乡土风景,正如题目《静》所暗示,女孩岳珉所想“为什么这样清静”的那样,静谧是这幅风景画的主调。热拉尔•热奈特把叙事时间分解为三项内容:时序、时距、频率②。在大跨度的张望中,只有横向延伸的空间移位,而且在这里,沈从文并不是一味地模山范水,也不是为了铺叙秀美动人的自然景观,而重在写意,写那种与景物融合的对人生了悟明澈的岳珉的心境,这与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写意手法以及幽远意境有相通之处,时序、时距、频率是模糊不明的,时间观念十分淡薄,没有明显的时间线索。岳珉在楼上度过的时间片段被暂时框定起来,给人以凝固恒定的错觉。在这种“瞬间感觉”的堆砌中,时间似乎在这种漫无边际的空间张望中停下了脚步。这是一个富有生命感的空间幻景,这里没有现实历史困境和时间焦虑,只有一种直观的空间感觉与空间效果。第二,“楼下”:显历史现实的时间流徙。沈从文说过,“要说明时间的存在,还得回过头来从事事物物去取证,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去找证据。”③ 因此,在过去、现在、将来的流徙中,历史时间意识就出现了。诚如英国学者里德雷所言:“总的说来,时间是更能把握的东西。我们都能真切地感觉事件以一定的次序发生,一个跟着一个。不论事件发生在身边还是体内,我们都能确定次序,分辨先后。如果不经历事件,则时间将失去意义。时间与事件,是一条分不断的链。”④ 在“楼下”的空间里,历史现实的时间流徙非常清晰。岳珉一家人为了逃避战事,躲到异乡一个小楼栖身,全家除了五岁的北生以外全是女人,在逃难的途中进退维谷、困难重重,加上母亲的重病,没有父兄的音讯,路费已所剩无几,岳珉的上海读书梦也破灭了。她们每天到本地报馆门前去看报,从这些消息中找出安慰的理由来,或者互相谈到晚上各人所做的好梦,从各种梦中,卜取一切不可期待的佳兆。在这家人焦急的期盼未来时间心理中,我们能看出情节的推衍与故事的脉络,战争、死亡、历史、现实的图景在时间的流程中呈现出来了。与“楼上”大跨度横向移位以及写意性的空间幻景不同的是,故事序列和现实事件在“楼下”空间里十分明确。
  可见,“楼上”和“楼下”是沈从文有意切割的两个空间位置,他们在空间位置上是上方与下方的关系,楼上的世界是没有时间刻度的空间眺望,楼下的世界则是没有空间背景的时间流徙。在空间的移位中,基调是鲜活而旷远的,在时间的流徙中,气氛是压抑而局促的。《静》设置的两个对峙空间位置编织了两种情景生态,也生发出两种话语声音,形成了可供反应参照的空间形态。
  
  二、空间的反应参照
  
  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离不开一个重要概念:“反应参照”。简单而言就是“把事实和推想拼合在一起的尝试”,其前提则是“反应阅读”或曰“重复阅读”,这就是说每个单元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它自身,而且也在于它与其他单元的联系,并置的个体空间部分与空间整体之间是相互作用,彼此参照的,读者在重复阅读中通过反思记住各个意象与暗示,把彼此关联的各个参照片段有机熔接起来,并以此重构小说的背景,在连成一体的参照系的整体中同时理解每个参照的意义。就《静》而言,“楼上”与“楼下”这两个并置的意义单元是既对峙又对话的参照系统。
  第一,“楼上”和“楼下”是异质对立的空间生态。两者形成了对立悬置的异质空间区域。
  首先,驰骋想象/咀嚼现实的两极对立。在“楼上”,视野所览都是日常风景,没有超越日常的经验。所谓日常风景,即是那些与我们起居、炊饮、劳作相关的事物、场所、氛围、环境。然而这些看似日常、普通的风景,在岳珉特有的空间凝望中具有了神奇的灵光,她的性灵品质和精神气度塑造了风景的人文形态和气质。断线的风筝、自由的云影、流淌的小河、开的热闹的桃花、绿油油的大坪、捣衣的小尼姑等都具有了抽象抒情的意蕴:自由、灵动、有生命感。徜徉于其中,主人公可以尽情想象,淡忘忧愁,遐想未来,小说写到岳珉与小孩北生看风景时小说这样描写:
  
  两个人望着马,望着青草,望着一切,小孩子快乐得如痴,女孩子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
  
  而“楼下”是一个充满现实苦难的生活流程。与“楼上”和平、充满生命感相异的是战争的背景、死亡的阴影、毫无希望的等待。由于战争,主人公一家逃难到异乡,生活拮据,母亲染病,彼此仅留的也是些难以兑现的希望:妈妈同嫂嫂只盼望宜昌有人来,姐姐只盼望北京的信,女孩岳珉只希望上海有信来,好让她读书。原本多病的母亲不堪现实奔波,身体更坏了,还不时地咳血,小说是这样描写母亲的精神状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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