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文本细读与体悟传统

作者:曹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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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中国古典诗论一贯重视阅读的感性体验,认为“体悟”是品评诗歌的根本方法,而不善于对诗歌进行理性的、深入细致的文本分析。老庄的“知者不言”“得意忘言”、钟嵘的“滋味”说、严羽的“妙悟”说、王国维的“境界”说等都体现了这一传统。古人夸一首诗好,会说它“言有尽而意无穷”,至于好在哪里,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这种品评,无疑与古人的思维方式、生活状态、文化传统有着密切关系。在过去的二十世纪,中国的社会历史文化领域发生了巨大变迁,曾经的历史语境如今已不复存在,如果当下的研究者再想以体悟的方式评点诗歌,有时难免显得方枘圆凿,不得要领。而在西方,语言学转向为文艺理论研究开辟了一片新大陆,美英新批评派在索绪尔的语言“能指”、“所指”理论启发下,把解读诗歌的文本细读法推向了极致。这样,曾被中国古典文论忽视甚至轻视的理性分析式的“言传”,便在诗歌研究领域有了用武之地。
  事实上,无论中国古代的“体悟”还是西方现代的“细读”,都是对诗歌作品意蕴的发掘与品味。只是中国古典诗论旨在悬置语言而直接进入诗歌意义层面,而细读法则试图从语言中仔细寻找“意”的蛛丝马迹。从这一点上来讲,两者可谓殊途同归。下面便通过对唐寅《桃花庵歌》的细读鉴赏为例,来说明这一问题。
  唐寅(1470—1523)字伯虎,一字子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明代著名画家、书法家、诗人,被誉为明中叶江南第一才子,与仇英、沈周、文征明并称“吴门四家”。他自幼聪颖,但喜好纵酒,不务正业。后经人规劝发奋读书,于二十九岁时举乡试第一。次年进京参加会试,不想却受到考场舞弊案的牵连,被贬为小吏。唐寅耻不就任,归家后更加放浪不羁,后在桃花坞建成别业,以饮酒赋诗为乐,年五十四岁而卒。在唐寅墓的纪念祠正堂的诗碑上,便刻着他这首广为传诵的《桃花庵歌》。
  开篇两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如同一个由远及近的长镜头,把诗人的生活场景一层层“推”到我们眼前。在这幅图景中,出现了三个意象:桃花、仙人、酒。先来看“桃花”。这个名词作为一个静态意象,出现在诗的显豁位置,而且在顶针式句法下连环使用,短短两句,反复出现了七个“桃”字,令人眼花缭乱。再加上舒缓从容的叙述节奏和推进式镜头,使得这个静态意象产生了动感,仿佛诗人借一枝画笔,浓墨重彩地渲染出一片桃花世界。诗中的桃花坞位于苏州城北,唐寅三十八岁时在此建成桃花庵别业,并自号“桃花庵主”。前两句诗足见作者对自己桃园居所的喜爱之情,因而“桃花”也成为唐寅诗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同时,“桃花”这一意象在“能指意义”的背后,还潜藏着“所指意义”。首先,“桃花”的意象在文学史上早有典型。《诗经•周南》便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等句,诗中的桃花,代表了青春活力和自由奔放的情绪;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则又使桃花承载了作者的超然隐逸情怀;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则借桃花做出了关于存在与时间问题的诗性思索。此外,“桃”又与“逃”谐音,因而还有消极避世之意。这样,“桃花”一词不仅在“能指层面”飘逸灵动,在“所指层面”也涵义丰富,类似于新批评派学者燕卜荪所谓的“含混”效果①。
  再来看“仙人”。这个意象当然是指唐寅自己,也就是“桃花庵主”。然而为什么要用“仙人”一词,把诗人非凡化、神圣化,而不用“主人”、“士人”、“狂人”呢?因为“仙人”这个意象从所指层面讲,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有超凡脱俗、逍遥自在的意味。人们最大的向往,便是“过神仙一样的日子”,所以这里的“仙人”意象让读者乍一接触,便能感受到诗人对自己桃源生活的喜爱和悠然自得之情。此外,“仙人”一词还有相对隐蔽的深层含义。唐寅生平最爱李白,这一点在他的诗中时有体现。如他的《把酒对月歌》:
  
  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
  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
  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诗。
  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
  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
  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此诗既调侃了李白的趣事,又与太白《月下独酌》意境迥异。民间也曾传说唐寅与祝枝山、张灵在雨雪天气扮做乞丐,唱莲花落②,得钱则沽酒去寺中痛饮,并感叹“此乐惜不令太白知之!”其对李白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而众所周知,李白自号“谪仙人”,更被人称为“诗仙”。所以,这里的“仙人”意象又可以看作唐寅以李白自比,因为这两位才子都有着恃才放旷、率性洒脱的性格和怀才不遇、官场失意的苦闷。当然还有一点,两人都爱酒。这便很自然地引出了下一个意象。
  “酒”这个意象没有在两句诗中直接出现,诗中说的是“卖酒钱”。诗的前三行都在极力表达诗人对桃花的喜爱之情,第四行却笔锋一转,“又摘桃花卖酒钱”,这足以引起人们会心一笑了:仙人肯卖掉桃花,换来的当然是自己更喜欢的东西。于是“酒”的意象呼之欲出。与“桃花”相比,“酒”在所指层面的文化含义更为丰富。酒不仅可以指代古人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更可以作为彰显文人性格与才情的标志。曹操、陶潜、李白、苏轼等文豪都是因为酒而平添了许多魅力。唐寅显然深谙此道,所以用“桃花”来烘托、反衬“酒”的重要作用。此外,从文学史的角度看,“酒”的意象又与前面“仙人”的意象前后呼应。例如,“竹林七贤”便常以寻仙纵酒的方式会友,杜甫《饮中八仙歌》则将八位爱酒的诗人比作仙人,而张睯的《游仙窟》也反映出仙与酒的不解之缘。
  诗的前两句仅三个意象,便蕴含了丰富的意义生成的可能性,也把读者带进了一场能指与所指的狂欢。然而前两句只是为我们展示了诗人生活的基本图景,即诗人在哪里,在做什么。而接下来的两句则进一步描述了这幅图景的存在状态——“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这两句诗中没有更突出的新意象介入,而只是承接上文来描述桃花、仙人、酒三者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这两句里加入了三个时间元素:酒醒(时)、酒醉(时)、半醉半醒(时)。这三种状态,便包含了所有可能,从而完整地囊括了诗人的全部生活时间。在这一基础上,紧接着是“日复日”、“年复年”的无限循环,这就滴水不露地表现出桃花、仙人、酒三者稳定而长久的相互关系。从而也使诗的前四句构成了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在诗人为我们敞开的这个世界中,不仅有炫目的实景,更有丰富的意义。所以诗人乐在其中,读者也不禁心驰神往。
  与前四句相对的是接下来的四句:“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意象是“车马”。这一意象作为古代的交通工具,本是中性的名词,这里却因为其“所指功能”而与诗人的生活方式对立起来。由于车马是昂贵的交通工具,只能为富人所有,所以它实际上指代了物质财富和富贵生活。而诗中的仙人不得不将自己心爱的桃花卖钱换酒,生活可谓清贫了,也当然不会拥有“车马”。这个词的出现,令人心头一紧,从前诗营造的浪漫氛围中一下被拉回了现实世界。人们不禁怀疑,诗人所谓的快乐生活终究不过是花间醉酒,而与真正的富贵无缘。是诗人真的安心于此,还是苦中作乐,强颜欢笑呢?接下来的四句便解答了人们的疑问。在这些诗句中,一连出现了五个彼此对立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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