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元好问《邓州城楼》诗:登楼文学

作者:颜庆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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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哀宗正大七年(1230),元好问应武胜军节度使移剌瑗的征辟,入其邓州幕府。《邓州城楼》诗作于此时。
  
  邓州城下湍水流,邓州城隅多古丘。
  隆中布衣不复见,浮云西北空悠悠。
  长鲸驾空海波立,老鹤叫月苍烟愁。
  自古江山感游子,今人谁解赋登楼。
  
  正大七年,女真王朝面临着来自北方的强大军事压力,蒙古人频频攻打金的西北领土。在有些研究者看来,这构成此诗的历史背景,由此规定了此诗的主题,以及诗中各句的具体所指。在战争的语境中。此诗需要按照借古喻今的思路来读解,长于军事谋略的诸葛亮成为诗人吁求的历史人物;“西北”指的是正受蒙古兵侵略的陕西;“长鲸”二句描绘想象中的战争场景;尾联暗示的王粲,因汉末争战而流离异地的游子,正是诗人的自拟,他因蒙古的南侵而被迫从山西举家迁到河南。历史背景规定了此诗的主题,诗句的具体分析也支持这一结论,此诗的主题似乎就是对时事的忧患。
  但是,这种理解其实不是毫无疑义的。一首诗的含义可以由其写作时的历史背景来决定吗?中国的知人论世派,或者西方的历史传记研究法,大概都支持这种思路。我不想在此挑战这两种同样传统的文学批评方法,只想指出如下事实:在正大七年,蒙古人南侵的忧患时期,元好问的其他诗歌作品中并未出现对时事表示忧虑的语句。我们需要知道,元好问并非杜甫那样的诗人。因此,以上由历史背景规定的诗歌主题,便是不太可靠的。
  可是,以上按照忧患时事的主题来逐一分析诗句,不是都能言之成理吗?这里涉及一个阐释循环的问题。我们按照某一主题分析某一诗句,能够自圆其说,这并不能说明我们找到了这一诗句的唯一解释。我们经常遇到的情况是,不同的主题规定了诗句的不同理解,而且都有各自的合理性,比如,李商隐那首《锦瑟》诗就有诸多“郑笺”。因此,以上对诗中各句的理解也是存在疑义的。
  不过,我愿意承认,这种历史决定论的理解方式,可以聊备一说。我可以提出另一说,但也只能是聊备一说。事实上,我并不太关心此诗的主题究竟为何。我更关注的是此诗的结构,一种隐含的互文性。当然,这种互文性规定了另外一种主题。
  金代南京路邓州,相当于北宋的南阳郡。诸葛亮虽然只以“隆中布衣”的指称出现在一句诗中,但却是此诗中唯一正面出场的历史人物,况且这里是南阳,与诸葛亮紧密联系的南阳,所以这是一首以诸葛亮为怀古对象的咏史诗。这是必须首先确定的。
  此诗的形式让我们联想到崔颢的《黄鹤楼》诗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诗。这不是一种印象式的比附,从韵脚、亦古亦律的形式、起首二句的句法和五六句的意象等方面,我们都能证实此诗与崔、李二诗的联系。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黄鹤楼》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诗的韵脚是:游,流,洲,丘,愁。崔颢诗的韵脚是:楼,悠,洲,愁。元好问诗的韵脚是:流,丘,悠,愁,楼。三诗所用的韵字,都属于《广韵》的“尤”、“侯”、“幽”三韵。据王力《汉语语音史》,《广韵》的“尤”、“侯”、“幽”三韵在隋唐音系中同属“侯”部,在宋代音系中同属“尤侯”部[əu]。元诗沿用了崔诗的三个韵字,也沿用了李诗的三个韵字。因此,从用韵上说,元好问在邓州城楼写作此诗时,必然心存崔颢的黄鹤楼和李白的凤凰台。即使这种说法是一种维姆萨特和比尔兹利所谓的“意图谬误”,就诗歌本身而言,元诗也与崔、李二诗之间存在着不可否认的文本联系。
  《黄鹤楼》和《登金陵凤凰台》二诗,通常被看成古体和律体的混合,专门用以指称这类诗歌的术语是“古律”。《邓州城楼》似乎有意采取了这种古律混合的形式。起首二句对地名“邓州”的重复,追求易于上口的节奏,也是对崔、李二诗的有意模仿。不过,就效果而言,崔诗重复的“黄鹤”,李诗重复的“凤凰”,本身都是一种意象,由此造成的阅读效果,比元诗重复“邓州”这样的灰色地名,当然更加生动感人。
  元诗五、六句分别暗示了李白和崔颢。“长鲸”句来自一个骑鲸的传说。“骑鲸”一语由来已久,扬雄《羽猎赋》就有“乘巨鳞,骑京鱼”的描写,但是,作为一种神化传说的“骑鲸”却主要与李白相联系。元好问《太白独酌图》诗就明显地提及这个掌故:“谪仙去世三百年,海中鲸鱼渺翩翩。”因此,“长鲸”的隐喻可以确定为李白。“老鹤”句的意象来自崔颢《黄鹤楼》诗,“鹤”、“烟”、“愁”都是崔诗中现成的字眼,“月”则是崔诗“日暮”的合理延伸:日落而月升。因此,“老鹤”句的隐喻可以确定为崔颢。
  崔颢《黄鹤楼》、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和元好问《邓州城楼》三首诗,可以归结到一个共同的原型:登楼,准确地说是,游子在异乡的登楼。建安诗人王粲的《登楼赋》大概是这一原型的源头。元好问诗的结尾重新追寻了登楼的原型,并且以一个武断的问句,为登楼文学设立了门限。王粲赋是源头,崔颢、李白二诗是典型,今后再没有人懂得写作登楼的作品。这当然是一种自谦的姿态,但同时也隐含一种排他的意图,使自己成为登楼文学传统的终结者,从而低调地进入这一队列。
  这是一首以南阳诸葛亮为对写作对象的咏史诗,但诗人并不停留在咏怀古迹的层面,而是在建立与崔、李二诗的互文联系中,进入一个以“登楼”为主题的文学传统中。“登楼”不再只是引发历史想象的一个动作,更重要的是成为一首诗歌的中心事件。在这样的咏史诗中,诗人既面对由人物和事件构成的历史,又面对诗歌自身的历史。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