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富丽精工 孤篇横绝

作者:王彦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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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熟悉宋词的人或许不会对聂冠卿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对大多数读者来说可能不太了解这位北宋初期的词人,因为他存词太少了——其别集已佚,唐圭璋先生编《全宋词》只从《能改斋漫录》中搜求一首《多丽(李良定公席上赋)》,当代词选多未收录。现代流行较广的宋词选集是清末民初朱祖谋选编的《宋词三百首》,此本选入了聂冠卿唯一的这首词作。朱祖谋,字孝臧,号上彊村民,是清末词坛之大家。他编选《宋词三百首》以体格、神致和浑成为标准,数易其稿,颇费踌躇,出版后又三作增删,如琢如磨。能将聂冠卿唯一的一首词选入其中,可见这首词在这位上彊村民先生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当代人选宋词的,又多遗漏这首词,以致使其成为璞玉遗珠。来看此词:
  
  想人生,美景良辰堪惜。向其间、赏心乐事,就中难是并得。况东城、凤台沙苑,泛晴波、浅照金碧。露洗桐华,烟霏丝柳,绿阴摇曳,荡春一色。画堂回、玉簪琼佩,高会尽词客。清欢久,重燃绛蜡,别就瑶席。
  有翩若惊鸿体态,暮为行雨标格。逞朱唇、缓歌妖丽,似听莺语乱花隔。慢舞萦回,娇鬟低癠,腰肢纤细困无力。忍分散、彩云归后,何处更寻觅?休辞醉,明月好花,莫谩轻掷。
  
  在两宋词坛上,柳永毫无疑问是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他创制了一百多调。但像聂冠卿这样的词人,也为丰富两宋词调作出了应有的贡献。《多丽》一调虽无确切史料可以证明是聂冠卿所创,但确是现存作品中所见最早使用的一首。聂冠卿和柳永是同时代的人,词至此时,柳永慢词兴起,聂冠卿加入创制新体的队伍是完全可能的,《多丽》便是现存宋词中第一首长调,是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的慢词佳作之一。
  聂冠卿(988—1042),字长孺,歙州新安(今安徽歙县)人,北宋诗人、校勘学家。大中祥符五年(1012)进士。授连州军事推官,当时文坛领袖杨亿爱其文才,荐召试学士院,任馆阁校勘官,其点校馆阁图书,校雠甚精。迁大理寺丞,不久进集贤院校理。因校《十代兴亡论》等书,有谬语而被落职。后为太常博士,复为集贤院校理官,擢尚书工部郎中。预修《景祐广乐记》,直集贤院。后奉使契丹国,契丹王观其所著《蕲春集》,以词句清丽,因而待之礼遇极厚。还朝,召为翰林学士,其嗜学好古,手未尝释卷。工于诗文。有《蕲春集》十卷,今佚。《宋史》有传。
  这首《多丽》词详细刻画了士大夫春日宴游之乐和歌伎舞女的美丽,富艳绮华间仍不乏清雅气息,是这一特定阶层日常生活方式与审美情趣的真切写照,开宋人享乐风气之先。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记载了这首词的写作情景:
  
  翰林学士聂冠卿,尝于李良定公席上赋多丽词云:“想人生……莫漫轻掷。”蔡君谟(蔡襄)时知泉州,寄定公书云:“新传多丽词,述宴游之娱,使病夫举首增叹耳。又近者有客至自京师,言诸公春日多会于元伯园池,因念昔游,辄形篇咏:‘缘渠春水走潺癴,画阁峰峦映碧鲜。酒令已行金盏侧,乐声初认翠裙圆。清游盛事传都下,《多丽》新词到海边。曾是尊前沉醉客,天涯回首重依然。’”①
  
  晚唐五代以降,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士大夫更多地注重于娱乐,聂冠卿的时代仍是一个崇尚奢华的时代。这一方面是晚唐五代之流风余韵,另一方面也是点缀北宋初年太平生活的需要。北宋初年,因新皇朝日渐巩固繁荣,加上统治者的提倡和士大夫优裕的待遇,宴游之乐一时成了士大夫的时尚生活,歌舞升平、宴安享乐之风广泛蔓延。我们知道,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唯恐他人重演其黄袍加身的活剧,积极倡导功臣以享乐自保,在“杯酒释兵权”的宴会上,他有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人生如白驹过隙,所为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卿等何不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之业,多致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②对士大夫来说,享乐既可获得感官享受,更可消弭最高统治者的猜忌,何乐而不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曾指出:“宋兴,锄叛而讨亡,及仁宗之朝天下大定,兵戈不试,休养生息,日趋于富盛之域。士大夫之游于其时者,谈笑佚乐,无复向者幽忧不平之气,天下文章稍稍兴起。”③这是对当时颂扬太平盛世、描绘升平气象文风的真实写照。
  词的上阕极写“美景良辰堪惜”,“赏心乐事”难得的人生之叹。最初发出此叹的是谢灵运,此语出自他的《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聂冠卿化序文为词句,更显出这四件事的独特意境。在这里,词人告诉我们,人的一生应该十分珍惜良辰美景,因为良辰美景、赏心悦目这样一些使人快乐的事情自古以来就是难以得到的。词人从一种人生感悟起笔,给人一种人生苍凉的感受。既如此,当如何消受人生?词人的答案是趁此春光,尽享良辰美景,比如东城就是一个很好的去处,那里有凤台沙苑般令人产生幽思的所在,有泛着清波的一泓碧水,亭台楼阁在初升太阳照耀之下显得那样的金碧辉煌,华桐树叶青翠欲滴,像是被晨露刚刚洗过,薄雾如烟,丝柳轻扬,绿阴摇曳,春色荡漾。“凤台”,在陕西宝鸡,即秦穆公之女弄玉与萧史吹箫之所,暗蕴男欢女悦、共享幸福之意。“沙苑”,在陕西大荔,历为屯兵牧马之地。此一番春色,被词人写得妍鲜如画。陶醉于良辰美景只是人生快意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需赏心乐事来补充。“画堂”句以下,则写春游归来高会词客。“画堂”原为汉代未央宫中的堂名,因有画饰而得名,这里指有画饰的厅堂。画堂回廊,佳丽如云,玉簪琼佩,相映成辉,高朋满座,尽是词客,清唱低吟,不觉时光悄逝,意犹未尽,重点红烛,再设盛宴。如此这般,群芳佳丽、文人墨客通宵达旦地陶醉在良辰美景之中,轻歌曼舞,一派狂欢,尽情享乐,则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并得也。
  词的下阕铺写美人曼舞轻歌,表达了词人明月好花不可轻掷的观念。承上阕不负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意,这里作者浓墨重彩地描绘了美人歌舞的场面。作者写道,歌女们有的体态轻盈若鸿鸟翩飞,有的袅娜多姿似仙女下凡,她们轻启红唇曼声缓歌,情态妖娆十分艳丽,恰似黄莺于花丛之中婉转飞鸣。“翩若惊鸿”的美喻,显然来源于曹植的《洛神赋》,曹植笔下浓墨重彩的神女给人以妩媚、惊艳的感觉。“暮为行雨标格”是化用“朝为行云暮为雨”的浪漫传说,“标格”有风范、风度之意。无论是洛神还是巫山神女,她们都是浪漫妩媚的化身,带给人以足够丰富的联想。本来这些描写已够浓艳,然而词人并不就此歇笔,而是用更加奇艳无比的笔墨给出一个传神的特写:“娇鬟低盽,腰肢纤细困无力”——妩媚的云鬓渐渐松散下垂,娇柔纤细的腰肢似困似乏,其慵懒娇态使人且羡且怜。读到此,我们仿佛在欣赏另一幅《韩熙载夜宴图》!词人在作了此番描摹之后,发出了“休辞醉,明月好花,莫谩轻掷”的感慨,告诉人们要尽情享乐,得尽欢时且尽欢!这,不能不让我们联想到宋太祖对王公大臣的谆谆告诫,聂冠卿的这首词仿佛就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御诏的艺术诠释。就这首词的思想性而论,它的格调确实过于艳丽,所体现的思想价值不够高,但它却真实地反映了宋初士大夫阶层弥漫的享乐风气,因而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这首词的成就主要在艺术方面,作为现存第一首宋代长调慢词,打破了小令一统天下的格局,其肇始之功不可湮没。词中人物、景物、场面的描写,极尽铺张渲染,摹声绘色,淋漓尽致。不仅如此,它在用典方面非常独到,用历史中著名的典故营造出温柔艳丽的氛围。史仲文先生在论及此词时说:这首词“另一个好处,是它包容了很多古时的名句名意在内,而且对后世词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史仲文先生进而引用清代批评家陈廷焯的话:“此词情文并茂,富丽精工”④,这样的评价非常确当。
  (责任编辑:古卫红)
  
  ①[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469页。
  ②续资治通鉴卷第二宋纪二。
  ③[宋]张耒:《柯山集》,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741页。
  ④ 史仲文:《两宋词史》,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