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当爱情已经逝去
作者：徐颖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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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盧，秋风肃肃晨风癒，东方须臾高知之。
——《有所思》
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盨盨。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白头吟》
在男权至上的社会里，婚姻关系中的女性的被抛弃实在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诗经》中的《卫风•氓》和《邶风•谷风》就是两首著名的弃妇诗。通过诗中被弃女子声泪俱下的诉说，我们能看到她们对往日琴瑟相谐的夫妻生活的怀恋，对自己辛辛苦苦操持家务却无故被弃的委屈，对丈夫薄情负心的怨恨。《谷风》中的女子在丈夫已经迎新入门、自己在屈辱中离开家时，仍然幻想着丈夫会改变主意，显得格外软弱无助；《氓》中的女子只是在认清了自己面临的现实无法改变之后才表示不想再与前夫有什么瓜葛，显得更刚强一些，但这刚强是那么的无奈。读这样的诗，心底里被刺痛的，是身为女子的悲哀。“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还是白居易说得对。
然而，汉乐府民歌中的《有所思》与《白头吟》，却让我们看到了另外一类女性：她们也曾爱得热烈；当爱逝去的时候，她们不哀求，不纠缠，而是果决地挥刀斩情，一点不拖泥带水。女性的这种自尊自爱，奋起抗争，在封建男权社会是多么的可贵啊！在面对被抛弃的现实的时候，这两个年龄、阅历、性格各不相同的女子，做出的反应大体相同却又有微妙差异。所有的爱情都曾经燃烧过。“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我有一个思念的人，就在遥远的大海南面——这是多么幸福的显摆！礼物是表达爱的重要方式，也是在与情人分离之后的感情寄托。“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女主人公要做一只最精美的簪子送给情人：选用上好的玳瑁做成，缀上两颗珍珠（他一定明白为什么用两颗吧？），再用美玉串绕上一圈又一圈。我们似乎能看到这女子在闺房中精心制作礼物的身影，还有她脸上漾着的甜蜜的思念。
然而正在这时候，“闻君有他心”，仿佛晴天霹雳，给了这沉浸在甜蜜之中的小女子沉重一击。她做出了一系列出人意料的过激举动：“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把精心制作的珍贵的簪子一把扔在地上，使劲踩；不解恨，再扔进火里烧掉；还不解恨，还要迎着风把灰扬得远远的，再也不想看到它了！还发誓说：“我再也不要想他了！如果想到他，也只是要想怎么跟他断绝！”多么刚烈的女子！爱之深，恨之切。如果不曾热烈地爱过，又怎么会有如此激烈的举动？
《白头吟》也是一开篇就表明了爱情：“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自己的爱情就如那山顶的白雪，云间的明月，其纯洁性毋庸置疑。这既是冷静的告白，又是严正的声明。这里的爱情是通过比兴手法表现出来的。已经冷却的爱情无法再像“有所思，乃在大海南”那样做热烈直露的表白。于是我们知道，这场婚变的责任完全不在这女子，也可体会出她的话中隐含的对丈夫的失望和责备。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从字面到意思都和《有所思》“闻君有他心”“相思与君绝”相似。但《有所思》中的“君”“远在大海南”，那么听说的消息的可靠性就大打了折扣，这也就为下文女子的反复埋下了伏笔。而《白头吟》中的女子在听说之后马上就能起来，说明二人生活距离很近，或者根本就是同居的，只是临时很短时间的分别。也许是向她报告消息的人很可靠，也许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并证实类似的消息，也许这个丈夫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她，总之她做出了决绝的决定。这也回答了前面女子语气冷静、严正的原因。一个“故”字，可以看出，这个决定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不会动摇。那么，怎样“决绝”呢？《有所思》中的女子将要送给情人的礼物“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除了可以宣泄当下的愤怒情绪之外，对事情的解决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能说是不理智的举动。相比之下，《白头吟》中的女子要显得成熟、冷静得多。在做出了分手的决定之后，她采取了实际措施。她找到了丈夫，但并不如一般受伤害女子那样又哭又闹，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自己要离开他。他们甚至还在一起吃了告别饭。一边吃饭，女子一边想：明天我们就会形如陌路了。曾经以为会是永恒的爱情终究会如这沟中的流水一样东流而去，再也不会回头。她又想起当初婚礼的情形来了。按风俗，离开娘家的时候新娘是要哭的，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看到新郎那英俊的面容、敦厚的神情、温暖的眼神，就像沐浴在三月的阳光里，满心里都是幸福的期待，哪能哭得出来呢？那时候她根本不曾怀疑自己可以握着身边这个人厚实的大手一直走到白发满头，走到天老地荒的。在他面前，她强忍着泪，不愿意让他看到。她要让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爱了，所以要走掉。这样，在失去爱之后，起码还留下了尊严。
如果这样一句责怪的话也不说就离开，我们会感觉这女子显得过分平静而冷淡，似乎对丈夫已经没有了一点爱情，也不曾爱过。但她在诗一开头既已表明自己的爱“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就应该说些什么。她说：“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诗经》中常有以钓鱼来比喻男女求偶。钓竿是那么柔软细长，鱼儿是那么新鲜活泼，这是形容夫妻关系的和谐亲密。那么，这里的妻子是谁？如果承接前两句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应该是女主人公对新婚生活的美好回忆。如果从后面两句“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看，似乎丈夫因了金钱的关系而变了心，“竹竿”两句也可以理解为女主人公想象丈夫和新人之间的情欢意洽。或许这两种意思都有吧，就像一幅美轮美奂的婚纱照，情景依旧，只是换了新娘。这就激起了女主人公更强烈的愤恨。她发出了义正词严的责问：“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而这样的责怪，恰恰证明了她的心里曾经是有爱的，或者直到这个时候，她仍然爱着。能说出这样的警策之语，说明这女子文化素质是比较高的。这可能是乐府诗逐渐文人化的迹象。
可以推断，当她一旦离开了丈夫，便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有所思》中的女子却显得有些优柔寡断。“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如果兄嫂不知，这爱情就只是他们两人的事，说断就能断，很容易；而若兄嫂已知，如果断了，怎么跟他们交待？与其说这是她为怎么向兄嫂解释而烦恼，不如说，这是她为自己的动摇找了一个绝佳的借口。跟着“鸡鸣狗吠”涌上心头的恐怕是当初约会时提心吊胆的甜蜜、他许许多多的好吧。于是，决绝之心动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使她无法安眠，她来到了院子里。“秋风肃肃晨风睭，东方须臾高知之。”秋风肃肃，凉夜如水，晨风鸟雌雄相和的鸣声响起来了的，一切都让她想起他。天就要亮
了，可是，她仍然还没有拿定主意，极度疲倦，
心情烦躁。最后，她对自己说：算了算了，还是不想了吧！等天亮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
了！可以看到，这个女主人公不像《白头吟》中的女子那样，她的决绝的态度并没有持续很久的时间，就陷进是不是分手的矛盾中去了。这女子是多情而单纯的，做事情绪化。她的爱情和生活都比较顺利，她应该还处在恋爱阶段，所以听说情人变心才会马上想到分手，并做出那么激烈的反应；她是内向而羞怯的，因而无法向家人诉说、求助。所以，她应该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顶多二十岁。但她头脑并不简单，善于思考：既然只是听说，既然他从来未曾越轨，又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别人说的就一定可靠吗？自己怎么能完全听信他人的话呢？还是等天亮以后证实了这个消息之后再做决定吧！毅然决绝是爱，低回徘徊也是爱。年轻的爱无法做到不动声色。
相似的爱情，相似的情节，却是不一样的人物，不一样的韵味。仔细回味其中人物言行举止，体会她们内心的洪波激流，真是一种富于意味的享受。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