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同写客愁 各臻妙境

作者:李金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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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与张祜《题金陵渡》两首七绝,都是借夜景写客愁的千古名篇。尤其是前者,北宋的王珪、明代的文征明、清末的俞樾及近现代李大钊、张继、刘海粟等名人先后为之书写诗碑,近年来不少日本友人每逢除夕夜便不远千里专程来苏州聆听寒山寺钟声,还有根据张继诗改编而唱红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涛声依旧》,等等,因此其名声更是大震,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而张祜诗却远没有张继诗那么幸运。其实,二诗皆美,神韵悠悠;同中有异,各有千秋;含英咀华,启人良多。
  先品读张继的《枫桥夜泊》。诗云: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姑苏是苏州的别称,枫桥在苏州城西九里处,寒山寺则在枫桥之西一里,至今保存完好。诗人做客江南,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泊船于枫桥。江南水乡秋夜特有的景色,对他既充满着新鲜感与吸引力,同时又触动了他的孤愁感与乡思情,于是写下了这首意境清远、声情并茂的客愁绝唱。
  “月落乌啼霜满天”劈头一句,即把诗人长夜失眠后方见东方欲晓时的特别感受十分形象地和盘托出。“月落”写所见,“乌啼”述所闻,“霜满天”说所感。对这些景物,诗人感到特别新鲜,印象也特别深。以下三句,则分别追叙天明之前诗人的见闻。“江枫渔火对愁眠”,是说诗人面对着“江枫”与“渔火”,乡思客愁涌心头,辗转反侧未成眠。“江枫”意象颇可玩味,它既切合诗人泊船处所“枫桥”之名,又是诗人所见之景,给读者以秋色秋意和离情旅愁的暗示。《招魂》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伤春心。”《春江花月夜》亦曰:“青枫浦上不胜愁。”可见,“江枫”意象,已积淀成具有深厚孤愁伤感意味的专用名词了。张继用于诗中,以之表达自己的羁旅愁思,其意甚明。“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二句,诗人以全诗一半之篇幅专写寒山寺半夜之钟声,何以如此?一则表明,诗人于钟声至为钟情;二则表明,钟声给诗人留下的印象至为深刻。咀嚼再三,其艺术审美价值略有三端:一是借声现影。诗人当时于夜半听到钟声,便据其声传来的方向推知,其钟声当出自寒山寺。这并未对寒山寺本身作任何描写,仅仅是借助于钟声间接而朦胧地隐现出寒山寺的形影,使人们对寒山寺产生美丽而新奇的想象,从而引起美感。二是以声衬静。这半夜清冷的钟声,似乎打破了寒夜的寂静,但实际上却由于声响与宁静相反相成的作用,更加衬托出深夜的静谧气氛,揭示了秋夜的深永与寂寥,从而收到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的“境界全出”的艺术效果。这便是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以声衬静艺术奥秘的具体体现。三是依声传情。既然诗人听到半夜的钟声,也就证明诗人至此因旅愁而尚未入睡,这与“对愁眠”正相呼应。又由于以声衬静的艺术作用,这半夜的钟声便使得诗人所处的环境更加寂静。而愈寂静,诗人彻夜不眠的愁情也就愈益浓郁。此之谓:愁人怕孤寂,闻钟愁更愁。寒山寺清冷悠扬的钟声,仿佛回荡着历史的回声,渗透着宗教的情思,给人以一种古雅庄严之感。正因为有了“夜半钟声”神来之笔的点染,“枫桥夜泊”之神韵才得到了最生动、最形象、最完美的艺术体现,进而创造出情景交融、声情并茂的优美境界。
  再品读张祜的《题金陵渡》。诗云: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诗人漫游江南,夜宿渡口而彻夜未眠,愁怀难遣,因此写下了这首千古传诵的客愁绝唱。金陵,即镇江,而不是南京。王楙《野客丛书》云:“《张氏行役记》言甘露寺在金陵山上,赵璘《因话录》言李勉至金陵,屡赞招隐寺标致,盖时人称京口曰金陵。”京口,即镇江。甘露、招隐二寺,皆为镇江古迹名胜。津渡,即西津渡,古代著名渡口,镇江人俗称“小码头”,沿用至今。瓜洲,是长江北岸的一方沙洲,在扬州城南四十里,也是著名的渡口,和西津渡隔江相对。王安石《泊船瓜洲》所说的“京口瓜洲一水间”,便是对这两座遥遥相对之古渡的真实写照。
  首句“金陵津渡小山楼”,点明诗人夜宿之所,起笔轻灵妥帖。次句“一宿行人自可愁”,直抒“行人”(诗人)一夜未眠之愁情,言情自然真切。“自可”,即“自然会”的意思。此二句发端平淡直白,在全诗中只起一个“引子”的作用,真正精彩而引人入胜的妙境,乃在下面两句:“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诗人宿于渡口小山楼之旅舍,愁绪萦怀,难以排遣。于是,他索性起床,走到临江的窗前,举目向北眺望夜江景色。渐渐地,只见江潮退落,夜月西斜,瓜洲那边的“两三星火”正闪闪烁烁,微露出几分神秘的色彩。“星火”之状,表明距离较远;“两三”之数,突出“星火”之少。至于这“星火”是船上之“渔火”,还是渡口人家之“灯光”,抑或其他什么“灯光”?诗人没有说,也不必说,其实也难以说。这“两三星火”只是诗人所见远景的真实写照。正是诗人这种不确定性的模糊判断,才给读者拓展了丰富广阔的想象空间,颇含清婉空灵的艺术韵味。同时,这“两三星火”也暗示出对岸瓜洲之渔民或摆渡人或其他什么人已开始起床点灯准备新的一天劳作的情形,与“潮落夜江斜月里”所描述的将晓未晓的情景十分吻合。诗人运思缜密,观察细致,描写逼真,启人想象,耐人寻味,不禁令人拍案叫绝。尽管“两三星火”的判断是模糊的,但“两三星火是瓜洲”的判断,却是毫不含糊的。正由于诗人采用了模糊与清晰之概念相结合的表现手法,因而便使得此句别具潇洒空灵、神情悠远的美学情趣。而末句之“瓜洲”渡,又与首句“金陵津渡”遥相呼应,首尾圆合,自然浑成。“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二句描写江中夜景,远近交错,高下相映,物象鲜明,历历如画。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认为:“可以直跨元、白之上,而竟为微之所短,又为乐天所遗也”,不平之中深寓赞美之情。
  张继与张祜的这两首客愁杰作,都写到了月(落月,斜月)、灯火(渔火,星火),都以一“愁”字贯穿全篇,诗旨甚明,神韵悠远。但二诗在表现方法与艺术特征方面却有不少相异之处,所谓各显神通,各臻妙境也。
  其一,观察点不同。张继夜泊枫桥,宿于船上,其所见“江枫”、“渔火”,皆为近景,故能确指景物名称。张祜宿于小楼旅舍,居高临远,所见“星火”乃为远景,故不能明辨是什么灯光。但无论是近察,还是远眺,都是诗人所见真景之反映。其景融真情,所以动人心。
  其二,生理感受不同。张继诗侧重于听觉效果,同时注意综合发挥视觉、听觉和感觉的生理功能,多角度、多层次、立体化地反映秋夜景色的特征,使景物描写丰富多彩,诗人愁情寓于景中。张祜则注重于视觉效果,对“夜江”、“潮落”、“斜月”和“两三星火”的夜色由近及远的描写,景物相对较为简单,然情景交融却甚分明。
  其三,情景结构方式不同。张继诗情景交融的结构方式是:景——情——景。以景托情,突出的是听觉美。张祜诗情景交融的结构方式是:情——景。以情融景,强调的是画意美。二诗皆以景结情,含不尽愁情犹在言外,令人回味无穷。
  其四,描写的顺序不同。张继诗先将天快明时诗人所见之“落月”、所闻之“乌啼”、所感之满天“霜”冷的情景劈头写出,然后再追叙所见之“江枫渔火”和所闻之“夜半钟声”。这样,一方面使结构曲折生动;另一方面又突出了诗人一夜“愁眠”的痛苦况味,收到很好的表达效果。正如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所云:“此诗倒装句法最妙,似连而断,似断而连。”由此可见,艺术创作有它自身特殊的规律,形象思维并不能也不应该受抽象思维的限制。而张祜的诗,只是抓住天色将晓未晓时的特定景色抒写诗人“一宿”未眠的愁情,体现出在同一时段内情景交融的艺术妙境。结构虽较单一,不像张继诗那样曲折善变,但同样能给人以艺术美的享受。如果说张继诗是注重倒叙,先声夺人,富于历史沧桑感的话,那么,张祜诗则是按时抒写,以景诱人,别具诗情画意之美。无论是张继诗,抑或张祜诗,只要能准确有效地抒发心灵,表达主题,则诗之结构或倒或顺,无不可也。
  其五,布景之密度不同。张继诗前二句布景密集,仅十四字就写到六种景象:落月,啼乌,满天霜,江枫,渔火,愁眠者(诗人)。后二句则极为疏朗,仅写一事:卧闻山寺半夜钟。由此表明,此“钟声”给诗人留下的印象是何等之深,而它于诗中的作用又是何等之大。如果说张继诗的布景是前密后疏的话,那么,张祜诗则恰好相反,是前疏后密。前二句仅写诗人“一宿”之“愁”。后二句则一气连写落潮、夜江、斜月、星火、瓜洲等五种景象,通过鲜明的画面,来隐约传达出诗人一夜未眠之孤愁。张继诗的前密后疏亦好,张祜诗的前疏后密亦罢,二诗的重心都落在后二句上。这是小诗的得意之处、精彩之笔、美之所在,所不同者,前者以疏为贵,后者以密为美, 但都写出了诗人在特定环境浓郁的客愁,千载之下,仍不失其感人的艺术魅力。
  其六,用笔的方法不同。张继诗多用重墨、实笔。开头两句中一气写出“月”、“乌”、“霜”、“江枫”和“渔火”等所见景象,可谓浓墨重彩。而“渔火”一词,指称极明,实实在在,因为这是诗人于近处所见,判断无误。而“霜满天”与“江枫”等词,又明示作诗时间是在秋季,如此种种,皆为实笔。张祜诗则多用淡墨、虚笔,呈现出平淡轻灵的艺术风格。如“两三星火”之描写,绝不能坐实为“渔火”。这是因为,“渔火”乃是近处所见,辨析清楚;而“两三星火”是远景,看不清是何种灯光。这反倒增添了想象的余地,别具朦胧美和空灵美。此外,张祜诗不像张继诗那样有明显的以物候表征季节的词汇,但却不影响人们对诗意的理解和把握。反之,则多了一层婉曲蕴藉之美。
  要之,张继的《枫桥夜泊》与张祜的《题金陵渡》,同为七绝,同写客愁,却又同中见异,各臻妙境。前者以意象丰厚、声情并茂擅长,后者以风调雅致、运笔空灵见胜,共同开启了后世抒写夜宿客愁、情景交融之诗的无数法门,嘉惠骚人,功莫大矣!
  值得高兴的是,而今,镇江市政府有关部门已在张祜当年所宿“金陵津渡小山楼”旧址重建小山楼。倘若张祜再登此楼,想必是“别有滋味乐心头,重赋妙句自风流”了。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