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生存极境下的亲情拷问

作者:曾晓慧 雷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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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大五个儿女,但在她中风瘫痪之后,却被儿女们毒死在大雪飘飞的除夕。
  这是一个读之让人感到分外寒冷的故事,但并非奇异。它的残忍恰恰来自于它的真实。这样的故事,有可能发生在每个人的身边,甚至是我们自己身上。
  牛家坳是中国土地上最偏远、最贫穷的小山村的代表。人们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活。山村教师青香是家里“唯一吃国家饭的人”,但她却没有一间哪怕最小的房子,没有菜吃,没有水喝,嫁给了一个只会性交,毫不讲理的法西斯丈夫,用被他打掉一颗眼珠子的沉痛代价换取了自由,她那点微薄的工资只够给母亲买最廉价的药。青香的哥哥弟弟姐姐就更不用说了,贫穷使他们都过着悲惨而毫无希望的生活。这么一群儿女们,谁也没有承受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的能力。
  然而母亲病了,杀死母亲的想法是在一次次无能为力、一次次犹豫和挣扎中渐渐明晰起来的。第一次母亲半身瘫痪时,儿女们还是不由分说把她送进了医院。但钱用完了,只能回家;只能“祈求菩萨的保佑”。两个月后,母亲全瘫痪了。这一次儿女们把母亲送医院已经不那么积极了。在最体谅母亲的青香那里,更多的也只是担心母亲疼死了会被“人家指戳咱脊梁骨骂”。母亲连夜的叫唤让大家麻木。以后日复一日的照顾母亲,更让大家由麻木变成了厌倦以至是怨恨。所以最后决定毒死母亲,青香也没有反对。
  故事基本上以青香的有限视角进行叙述。把她叙说成一个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教育行业,又是母亲最知心的女儿的角色,作者的用意是意味深长的。如果说贫穷的乡村是一抹望不到边的黑暗,那么青香是唯一有着救赎之光的人。在救助母亲这件事情上,她无疑是最坚决、最诚挚,也最细心的一个。看到母亲的手放在外面冻着了,她把它放进大衣中去;看见母亲解手时不方便,她想到该给母亲做橡皮筋的裤子和鞋;她独自照顾母亲,以至于自己瘦了三十斤……这样一个淳朴、厚重而坚毅的女性,准备承受命运加给她的任何灾难。然而,这救赎之光不是一点点的放大,而是一点点的熄灭了。
  真相是多么残忍,母亲不死,儿女们就没有活路。“为妈,咱们家家的盐罐子都涮干净了。”母亲给予他们生命,最后却成为他们生命之路上必须清除的障碍和负担。青香们的悲剧不仅缘于经济上的贫困,更在于生命展开的可能性是如此之少,他们从来就无从挣脱坚硬冰冷的命运之锁。否则,母亲也许就可以再嫁给一个像“老韩”这样的男人,品尝些许生的欢乐;青香也许就可以摆脱恶魔一样的丈夫,遭遇一次真正的爱情;杏儿也许就可以适时出嫁,有一份更坚实的人生;青河和青留也许可以有更圆融和洽的婚姻和姻亲关系……
  在青香们逼仄的生命狭路上,他们都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母亲的疼痛,所以他们麻木;他们都必须照顾自己的生活,所以在不能兼顾时舍弃了母亲的生命。母亲是彻底失语的,瘫痪使她丧失了对自己的生命言说的权利。虽然她还能吃能喝,还有求生的欲望,但她已无法掌控自己的肉身。人只能存在于自己的肉身之内,这已是一重局限,当一个人被自己的肉身舍弃之时,就是更为彻底的局限,就无法保证自己的身体不成为别人的累赘,就无法保证他人不对自己的肉身犯罪。
  只有古希腊先哲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灵魂不灭,而怀着愉悦的心情舍弃肉身。现代人远没有这么乐观豁达,死无疑是最让人恐惧的事情。死将人推向至高的虚无和孤独。置人于死地是我们有可能犯下的最大罪行。置母亲于死地,则是人性的最彻底的坍塌。犯下这样的罪行,缘于无法消释的怨恨。“怨恨产生的条件在于:这些情绪既在内心猛烈翻腾,又感到无法发泄出来,只好‘咬牙强行隐忍’——这或是由于体力虚弱或精神懦弱,或是出于自己害怕和畏惧自己的情绪所针对的对象。”①母亲的儿女们畏惧的则是伦理道德的压力,他们怕被人“指戳脊梁骨”。这一伦理压力挤压着他们,所以他们都极力为自己开脱,不断寻找自己孝顺的理由以求心安。但生命将要撕裂,他们果真能心安理得吗?倘若那样的话,为什么他们在最后决定由谁去给母亲送毒药时要互相推诿呢?似乎亲自做这件事情的人,就有更不可逃脱的罪愆。
  所谓“恋母情结”或“恋父情结”是多么苍白。面对母亲的不幸,儿子或者女儿都是一样无能为力,他们身上一样可以有杀死母亲的沉默而惊人的力量。倘若祥林嫂只是死于村人的冷漠和厌弃,那么在她临死的时候,还有可能以温暖的心境回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还有残缺的亲情之爱;而青香的母亲临死之前抓住装有毒药的碗的用力和坚决,与其说是因为残留的爱,不如说是因为绝望,因为洞穿生命中那最为残忍的真实。
  在中国这片苦难的土地上,人们总是以极坚毅、极柔韧的力量一代代活下去。但是,苦难如果不能让人变得更宽厚、更慈爱,就会让人变得更冷漠、更麻木,这麻木会深深渗进灵魂,不为我们所知。在生存的原始蛮力面前,爱有时候过于奢侈。人们只是机械地出生,死亡,顺应自然的召唤。生无可喜,死亦无悲。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谓“泛爱众而亲仁”……“出则孝,入则悌”,都过于理想和空洞,断难成为真实的人间图景。若反观之,传统文化宣扬 “仁义礼智信”和“逍遥游”等一切,都是因为缺失。因为现实生存太沉闷,太苦涩,所以儒道释合一的中国文化才会有如此长久和鲜活的生命力。儒家虚构出一个温暖的家国同构的亲情空间,只是给那些在父子相互杀戮以夺取皇权的皇室间和父子相互怨恨以苟延生存的民间的人们以幻象。这一美好的幻象以尊卑的区分和秩序的维持为条件。以血缘维系的亲情伦理是人在这个世界上最为重要、也最稳固的一极,当这一极也被抽离,人将失去最后的支撑点。儒家反复申明这一伦理的重要,以至于将整个国家建构成一个大的家族,无疑也是看重了这一点。然而透过这反复申明的背后,我们看到的,却是亲情可怕的缺失,而非彰显。道家的消极避世和佛家的生死轮回则都诱惑人们把眼光从现世移开,寻找另一个心灵得以慰藉的空间,祈求更为自在洒脱的生命状态。这仅仅是因为人们的真实生活太沉闷,太惨烈。然而把头扭开去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实在是标明自身的无力状态而已。
  表现亲情伦理的裂痕过于艰难,因为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需要勇气面对没有丝毫温情残存的现实。卡夫卡和残雪的作品都曾愤激地撕裂亲情伦理。鲁迅也曾在给许寿裳的信中不无幽怨地说过:“‘孺子弱也,而失母则强。’此意久不语人。知君能解此事,故敢言之矣。”②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亲人之间的爱与恨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仅仅只有单纯的怨恨绝不是全部的真相。卡夫卡给父亲写过长信,虽然有所谴责但也不无沟通的愿望。鲁迅也尽其一生供养自己的母亲和母亲做主娶来的妻子朱安。在《母亲》中,孩子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抛弃母亲。听见母亲病了,他们的本能反应依然是送医院治疗。即便是随后而来的漫长的为母亲喂饭,端屎端尿,擦洗身子的过程中,他们也表现了最大的耐心,付出了他们自己小家庭最大的代价。所以,站在审判长的位置上轻松地谴责他们的不孝,很显然是不近人情的,也不是作者的本意。一步步地把母亲置于死亡之地,与其说是因为他们的无爱,不如说是因为这爱本身的无力。没有爱这世界便不复温暖,但爱并不是无止境的,可以无限付出而不求回报。所有的爱都需要回应,对母亲的爱也是如此。有一句古话:“久病床前无孝子”,就揭示出地老天荒的伟大的爱的神话是多么虚幻。
  正是在爱与恨的激烈斗争中,在一次次坚持与放弃的犹豫和挣扎中,孩子们的心灵天平,慢慢向杀死母亲一边倾斜。连最善良、母亲最信任的青香也是如此。他们也已年之将老,他们也有可能像母亲一样瘫痪,以后的人生怎样,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因为他们亲手杀死母亲而留下的巨大的生命空洞,将无从填补。
  当人意识到自己对于整个外在世界的渺小无力,唯一能祈求的就只能是神明显灵。这是多种宗教产生的土壤。只要人的局限性一天未解除,宗教就有一天存在的条件。科技的发展显然只是部分改变人的局限性,并不能真正解决这一问题。何况,在这个被现代文明远远抛在后面的小山村,外面世界的巨变只是成倍扩展了他们的局限性,只是更加放大了他们的无助而已。
  《母亲》这部中篇是一个小小的窗口,借此我们得以窥见千百年来人类生存景象中最为真实残酷的一面。楚地边陲那几乎原生态的书写,具有格外震撼人心的力量。而作者时而流淌的明净、简约、节制的抒情,又给文章笼罩了一层格外悲凉凄美的色彩。“你可以从他的作品中听见大地的发言。”③而大地如同母亲本身,一直是处于被遮蔽的状态。让大地的丰美和枯涸,欢乐和苦难都得以敞开,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们正在做的事情。《母亲》是这种努力的见证和成果。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价值的颠覆[M].[德]马克思•舍勒著.刘小枫编校.罗悌伦 林克 曹卫东译.北京:三联书店.
  1997年4月第1版,第10页。
  ②鲁迅书信集(上卷)[M].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8月第1版,第18页。
  ③ 陌路还乡——陈应松及其神农架叙事[J].刘继明,上海:《上海文学》,2006年第10期,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