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亡国之痛的悲悼与遣怀

作者:刘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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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后主亡国后所写的伤怀之词,情真意切,千百年来引起无数读者的共鸣,被王国维誉为“血写”之作,其中最能表现他亡国沉痛,去乡哀愁的,当是《虞美人》(春花秋月)一词。此词历代评论颇多,但很少有人从情感生成这一角度进行过具体评析。其实,若从情感生成这一线索品读该词,则不但有利于我们理解身份较为特殊的词人亡国之后的独特的情感历程及其发展逻辑,而且也能使我们更为准确深刻地把握李词的艺术魅力。下面试从情感生成这一角度对该词词句作逐一赏析,赏析中将联系李煜亡国后所写的与该词情感意蕴相关之词句加以点缀说明,以加深理解和体会该词情感流程及其给予我们的艺术感染力。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春花秋月”,在词人眼里是一年中最美之景,借指他一生中那段最美好的帝王生活时光。但他作此词时已身陷囹圄,“日夕以泪洗面”(李煜寄金陵旧宫人信中语),生活情形今非昔比。屈辱无奈的心情在院静庭空的月夜中自然而然产生无限忧思。他想到自己帝王生涯的优游生活,“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是何等快乐逍遥。如今,面对同样的美景,怎能不令人产生一种眷恋怀旧之情?他多么想回到过去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啊!以至“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然而,景物依旧,人复非昨!当他意识到一切皆已“流水落花春去也”(《浪淘沙》),不禁要问那段美好良辰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回想起来令人恍如隔世,难以置信。可追问自己,又有何用?而且,从君王到俘虏,其中的种种变故,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实在不胜回忆,也难以一一过滤。于是只能产生“往事知多少”这样一种悠远茫然之感,一种隔世伤情的故国之思。
  因此,这句词,可说是“触景生情”,是这首词情感的基本形态——愁情生成的萌芽和开始形成阶段。但同时它也是一种还没有具体明晰的情感 ,而只是一种对往昔流水岁月一去不返的朦胧的忧伤之情。这种忧伤也是愁的一种形式,具有相对独立的审美意义。它使全词笼上一层格外沉重的忧郁情怀,为全词定下哀伤舒缓的调子。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上句对岁月流逝往事如烟的忧伤,是一种时光不再之愁,词人体验还比较悠远朦胧。这一句则将愁绪渐渐拉近眼前所望之景,传达出对月下故国的感念怀伤之情。而眼前的花月春风,除在时间上令人回想起过去的生活之外,在空间上还让人睹物思情,从而缅念曾经的家园。而且,由于故国山河虽不可即但还可望的实体存在,较之往昔时光虽可忆却不可见的模糊的虚幻存在,更容易拨动词人情感之弦,也使得愁情进一步具体明晰,变为一种真确的亡国哀愁。这种哀愁,不只是一种“往事”不再之哀,也是一种眼前所见之悲。另外,由于“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所以随时间的推移而积蓄的感情至今已经极为丰厚沉重,因此今夜月下所见所感,更让人情感招架不住而“不堪回首”。这样眼前的愁情比上句“往事”之愁更进一层,它寄栖于一种空间实物——故国山河,并由此迅速滋生和辐射,从而使词人亡国的伤悼之情源源涌出,大有“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之势,也使词人仿佛浸没于充满了感伤气氛的空间,身上愁情满布,愁绪披离,“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浪淘沙》)的确令人“不堪回首”了!总之,“四十年来家园,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词人那种深切的亡国之哀和故土之思,在不堪回首的有限时空中,是难以一下子体验得尽的。这样,此句可以说是愁情生成的发展阶段。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上句说及月明中于理不能、于情不忍回首故国,因而这里只能靠想象去抚摸那熟悉的宫殿所在了。由故国山河至雕栏玉砌,在想象中的时空里,向外投射的情感扇面进一步压厚,情感镜头进一步定位清晰,直指并凝聚于更有限的空间——金陵旧都。但想象中故宫,又如何能给人以安慰呢?“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破阵子》),自被迫离开宫殿后,如今想来那皇宫即使还存在,自己也难再见到了。因为已是“朱颜改”,换了新主人,物改人非了。不但如此,昔日的主人现在身处异乡寂寞深院之中,已是面容憔悴的苦囚,一切想象只是空幻罢了,——纵使凤台龙阁壮丽如故,也只是“想得玉楼瑶殿日,空照秦淮”(《浪淘沙》)而已!然而词人这种身世的凄凉之悲,人事的沧桑之感,又何能说完道尽呢?正如他的《相见欢》所写的凄婉心境,“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如此而已。所以,无限哀愁在这里潮水般涌上词人心头并急剧飞涨,使愁情生成达到深化阶段。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往事飘渺、美景如流所引起的伤感,不知多少;昨夜故国山河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断肠哀情,还在久久萦绕,无穷无尽;江山的物改人非,包括词人自身在内的人事变迁,现在又是如此的难以梳理,“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望江南》)……种种倾诉不尽的忧伤、哀恨、愁思在词人身上,互为交融,层层聚积,终于使词人不堪回忆和想象,情感之水滔滔汹涌,再也无法自持,只好采用“隐身法”,仿佛在问另一个断肠者,“问君能有几多愁?”——是几多呢?虚拟的另一个当然无法回答,于是词人不禁现身自答“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将之喻如春汛满河潮水猛涨的长江一样,源源而来,不断攀升,变得既浩大又深沉。可见愁的厚重已无以复加。怎么办呢?于是——“向东流”,几个字成了一道疏导的闸门,词人在此郁积的情绪,读者在此积累的感受,均得以排泄舒解。而且滚滚东去的江水形象,蕴含一种言有尽而愁无限之意,给人一种绵绵不绝的感受体验。所以,这句汇集了全词种种愁情哀绪,并用鲜明准确的形象概括出来,展现了愁心的广阔浩渺与无穷无尽。这就促使情感生成最后完成了,达到一种韵味无穷的混沌整一阶段——愁情的高潮及至舒缓阶段,令人掩卷之时眼前仿佛看到一幅愁情如浪涛般奔涌大海的奇丽画面,受到强烈的感染和共鸣,从而情感上得到极大的审美享受和满足。
  这样,词人即景抒情,感慨今昔,既依恋又绝望,既悲哀又悔恨,沉溺于亡国失家的深愁巨恨却难以自拔的痛苦之中。而其中可见词人的情感投射或内或外,或此或彼,或今或昔,由此传达出一种博大深厚而又真挚独特的生命感受,使后人阅罢不能不为之动容。 从整首词来看,这种长歌当哭、感人肺腑的艺术感染力的获得,缘于词人能毫无拘束地用切身的心灵创伤,直接抒写自己的深哀隐痛。正如著名词评家吴梅先生《词学通论》中评价的:“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不能学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这里都肯定了李煜词创作中既能直抒作为常人的心灵体验之真,又能传达出作为独特身份的亡国帝王的感受之深,从而把词由应歌而作重新纳入应情而作的轨道,为文人词的创作拓展了新的领域,并提高了词的社会地位。
  
  (责任编辑:古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