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连翘

作者: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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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寻红把院子里开放的指甲花捏碎,草汁的气息如此浓郁。
  她照着阳光小心涂抹到指甲上,用一片撕烂的塑料布包紧一个个指头,她要把手指甲染成红色,女孩儿不该有一双素手,染红的指甲看上去如花似玉,就像阳光散碎的金点子,点点滴滴能撒满寻红的心田。
  阳光忽高忽低,时明时暗,只一小会儿,阳光就全隐到了西山背后。
  天上有几片霞色的云,连着几缕夜的黑影,天眼睁着就要苍茫下来了。
  寻红十八岁了,从上初中开始辍学,就一直在家帮家里做事,下面的弟弟要上学,爹说:“农村不缺种地的,但咱家缺上学的。一个女娃儿能识得钱数就行了,早晚要外嫁,回来照顾家吧。”
  娘在院边石板上坐着透着天光补手套,娘说:“明天上山,线手套不经用,要把十个指头用料子布裹一圈,摘山货,心急,下手狠,全凭了料子布打底。”
  天暗下来的时候有蟋蟀绵迷地叫着,从屋后的墙脚下传过来,把娘说话的声音搅凌乱了。娘抬头看了看院中央的寻红,因为涂了指甲花,寻红的双手像鸡爪一样吊着,娘在最后的针脚上打了结,抬起手套用牙咬断了线,站起来走近寻红照着她的背狠狠给了一拳,“要你疯得和吊死鬼一样,明天上山的干粮还没有准备,你爹打山货就要回来了,你和了面烙饼去。”
  寻红想:捂一夜指甲就红透了,一夜的时间都找不出来。和面要占手,无奈寻红把一根一根指头解放开,手指有些泛黄,指尖也有些泛黄,颜色还没有定上去。风平淡地吹着,不紧不慢,寻红听到出山的后村口上有人声传过来,看到打头里走着的爹肩上扛着蛇皮袋,忽闪着走过来,跟着的人也都忽闪着走过来,个个儿脸上挂了兴奋,招摇得很。
  这个季节的山货是上山打“青疙瘩”,冬天干透了裂了口子,就改叫“黄花瓣儿”了,是药材,学名叫:连翘。
  王二海的四轮车开过来,停在河滩的场上,他跳下车,翻到后马槽里拿起秤,坐在车帮上张着嘴看后村口走下山一长溜满载收获的人,累了一天的身子骨还没散架,硬挺着,等王二海口袋里的钱呢,就连走路的姿态都扌票 着一份儿蛮劲。
  寻红藏着自己的私心看,是对王二海的私心。有一只乌鸦在院子里的椿树上饱满而滞重地叫了两声飞过去,寻红用清水洗了手开始和面,和面的时候把面盆端到院边娘坐的石板上,娘到屋后喂猪去了。寻红和着面看着对面的场上,人声嘈杂,打情骂俏声飘过来。寻红想:我要是做了王二海的婆娘就幸福了,和他一起站在四轮车上夏收“青疙瘩”,冬收“黄花瓣儿”,他把秤,自己结账……娘在身后喊了一嗓子:“一疙瘩面要和到明晨?”
  寻红端了面回到屋子里,把面放到案板上,擀开,舀了一点儿清油,加了点儿葱花、盐和花椒面,火上的鏊就热透了,饼子搁上去的时候香味串出来,听得爹在窗外和娘说:“摘了五十斤,一斤块五,比夜天长了一毛,收起这七十五块。”
  娘冲着屋子里喊:“把第一张饼子给你爹端出来。”
  寻红端出饼子来看到爹伏在院子里的水桶上,饮牛一样,小半桶水下了肚,抬起头来打了两个嗝儿,抓过碗里的饼子咬了一口,半张饼子没有了。
  娘约定五更起床上山,起迟了,提前上山的人就把山铺满了,转一天不见收获。她和娘和爹替换着上,歇一天上一天,连着上山,人吃不消。夏天天亮得早,娘喊,起床,要她把裤腿用带子绑好,穿好高腰球鞋,夏天的山坡上有蛇出没,蛇是静物,獠牙一张,毒液金黄飞溅。去年夏天爹上山就被蛇咬了,爹说:“蛇像黑绳一样轻巧地划过,脚脖子就有针扎了的感觉,霎时就肿了,就麻了。”爹的脚脖子上被人用刀划了一寸长的口子,拔了火罐,爹杀猪一样叫了好几天。村上的人说:“你爹心贪,贪那最后一疙瘩繁,叫蛇咬了。”
  上山的人见了能卖钱的哪个不贪!
  走到山尖上就看到不断有人影晃过来,都是山里人,就算是互相不照面也还知道谁是谁家的人,打声招呼散开了,娘要寻红跟了往对面山梁上走,人走得快,只听得草丛中沙沙响,人影就走到了灌木下,娘说:“看见了没有,一疙瘩,一疙瘩长得繁密呢,手要糙啊?”
  寻红就着口袋往下捋,一丛灌木娘母俩捋到了太阳泛红。天边上有一朵云飘过来,云越集越厚,娘说:“天不正经,要下雨了。”寻红看了看天,就一块云,还看不出有雨来。听得有雷声从天边滚过来,滚到头顶上见小了,接着有一阵风汹涌过来,山上的灌木顿时纷乱如雨了。娘说:“把繁的歪下来,到那边的崖下守着摘,山头上有雷要过来了。”
  寻红把繁密的一枝一枝放在地上,雨点子就来了,寻红说:“娘,走。”
  娘说:“把我的一起搂了过去,娘再歪几枝,天一放晴,不定就有人过来这片了,大山姓公,谁占了就算谁得好了,过几天山空了,去哪给你弟弟凑学费。”
  寻红把布袋背到脊上,用嘴咬着口袋,不让它脱落了,推出手搂着地上的青疙瘩往对面的崖下跑,对面的崖下有人已经在避雨了,对面的人看着雨滴喊过话来说:“寻红娘,不在乎这一会半会的,过来吧,有雷要过来了。”
  寻红放下怀里的青疙瘩,丢了嘴里的布袋,布袋从脊背上滑到了她的屁股下,她就势坐到了上面,她看到娘往这边跑,也和她一样用嘴叼着脊背上的口袋,娘的怀里抱着繁密的青疙瘩,天上的雷响了,不像刚才的那个雷刚从云中钻出来,浑浊着,黏稠着,这一声雷干裂裂的,像天空放下的一个大雷管,它的头是照地下来的,跟着的一条闪电,寻红看到娘身子骨软了,软得像一只鸟,身上的衣裤都炸了起来,娘像是要飞走了,只一刹那,地上的草就淹没了娘。
  寻红惊叫着站起来叫了一声:“娘!”
  崖头下早有人拽住了她前行的脚步,雨稀稀落落地往下掉,云和雷慢慢往前走了,天突然地就蓝了起来,那种蓝扩大得令人惊悸,那一块云横过山头,飘像另一座山头,崖下的人跟了寻红跑到她娘倒下的地方,寻红看到娘的身体白得像一张纸,衣裤像剪刀裁过一样烂碎,四下里散开的青疙瘩旁边,娘伏在地上像一只折了双翅的鸟。
  在渐次高耸的山梁和渐次围绕的蓝天下,寻红的又一声喊叫:“娘!”哑默的空气一下就被撕裂了。
  哭声涌浪一般拂过坡谷,没入蓝天,对面山头的人看着这边,往这边跑,知道有人遭了天雷。看的人大多是男人,女人离得远远的相互叙述补充刚才看到的一幕。有人背了寻红娘往回走,寻红背了青疙瘩跟了走,一路上走得飞快。昨天晚上娘还上阁楼要弟弟给菩萨点了三炷香,娘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今年中考的弟弟寻军顺利考上高中,求日子过得安乐平宁,娘却在今天走了,弟弟今天往县里参加大考,她想:娘的死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考试?两行苦泪无声地顺颊流下。
  
  二
  
  西火村向西二十华里是上泊初中。二十里路,顺着河岸走,河里的水向尿一样细瘦地流着,寻军走着,裤衩上缝着娘昨晚缝好的三百元钱,钱是十块面票,共三十张,娘怕拿了整钱到了县城里要花的时候被贼惦记上,要他花时一张一张往出抽。钱在自己的裆里鼓着,走不了二里路鼓着的钱摩擦得他就想尿。第一次尿的时候,尿憋得满,照着一块石板尿了两字:高中。“高”字模糊得啥也看不清楚啥,倒是把石板腾了一股热气,热气腾起来的尿臊味儿,让他深深闻了一鼻子,他打了个激灵,抖了抖最后几滴尿,拉住拉链,挽了裤腰继续往前走。他要走到学校和老师、同学集合,坐下午的班车往县城走,明天开考。一想到明天,寻军有些激动,也有些心慌,他不想再念书了,学习不长进,越学越没有意思,要是考不上高中,想上高中就得花钱,好高中考不上,次一点的,都是收费生,去哪弄那么多,差一分收一千,他觉得上学把家里人的日子都弄得整天没明没黑的。再一次尿的时候就顾不上尿字,尿也出得软几下就止住了。阳光照得他的头上冒火,他走到学校的时候,看到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他看到自己打成四方块的被子和杨木箱,本来他昨天想挑回去的,想着自己要是考不上还得来这里复习,就独自一人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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