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静水深流:心灵喧响的诗意彰显

作者:李生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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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舒清是张承志之后涌现的又一位优秀的回族作家,而且作为“西海固”乡土文学的代表人物,在张贤亮之后获得鲁迅文学奖,确实显示了自己短篇小说独特的艺术品质。他的小说语言含蓄而朴实,情感丰沛而内敛,像《清水里的刀子》,《名作欣赏》在二○○二年至二○○三年期间,曾发表过十篇赏析批评的文章。其实,不论是早期带点青春伤感的少女形象,还是后来《旱年》《节日》等作品里写回族妇女,包括获得“人民文学”奖的《果院》,形成了石舒清另一类朴实优美的田园牧歌般的优秀之作。
  如果仔细阅读朴实精致的《果院》,我们发现与他以往的作品比较,在作家一贯揣摩人事和体贴人物内心的叙事追求里,还是有别样的清新、意味和情态,外在自然的描写,紧紧扣住人物内心的喧响,用温情的叙事语言揭开心灵帷幕的轻纱,诗意盎然地呈现了一个普通回族女子饱满活跃的心灵世界。
  当然,《果院》的精致,首先在于构思布局的巧妙简单。作者采取的是女主人公内视角(心理视角)的叙述,就像一部呈现情感底色的镜头放映无声影片:耶尔古拜媳妇一边在果院劳动翻土,一边因为等待耶尔古拜去找剪果树的人,禁不住回想往事、引发触景生情的遐想!劳动的女人,和她的果院,和她的遐想,形成了作品基本的叙述过程和情调色彩。整个作品的叙述安静而又跳跃,简洁而又细密。第一、二两个自然段作了一些简单的介绍和铺垫,而第三、四两个自然段的叙述拉得很长,形成两个对称的中心段落,五、六、七三个自然段像是拍摄的镜头微微宕开了一些,用眼睛!择了几个小的特写镜头,以便于最后“心灵喧响”的回落收束:“她侧耳向大门那里听了听,想着不知耶尔古拜又会领回怎样一个剪果树的师傅来。这一份不知道,使她觉得新鲜,隐隐有一丝期待。”从开始到结尾,如此干净利落,八个自然段不仅形成清晰完整的艺术结构,而且追求的是小说散文化抒情的舒缓节奏。其次,这篇小说大部分的叙述文字借鉴了一种内倾的意识流写法,还有电影蒙太奇场景转换的表现手法。加上方言口语借鉴的古朴,这种心灵对应眼睛的叙述,形成文本朴实而沉静的空灵意境,使得他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活动更自由,想象的空间更辽阔。
  此外,我们亦要认识到,石舒清是一个安静而内秀的短篇小说作家,这在一个男性作家来说是很难得的,所以从边缘乡土的地域创作中能引起当代文坛广泛的好评,确实说明他小说叙事的独特和内在情怀的美好。特别是在乡土生活的省察中不断发掘新意,呈现出作品的内在意味和个人情怀,不论是《清水里的刀子》《恩典》,还是《农事诗》,都有着独特的艺术追求和情感体验。读完《果院》,油然想起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东坡先生借题王主簿的折枝画,在第一首里提出了形似与神似相统一的艺术见解:“天工与清新。”强调各种艺术的创作是一致的,既要有妙趣天然的工巧,也要有清新自然的气韵。如果说苏东坡欣赏王主簿的两幅画“疏淡含精匀”,在简洁清雅的画面中,蕴涵着精妙的情思意趣,我们同样可以说石舒清小说《果院》的叙述达到了语言的简洁朴实和抒情写意的清新自然。“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内心的意念和女性的情韵荡漾开来,形成小说疏淡隽永的写意情景和温情叙事。
  作品除了石舒清一贯细致和内敛的风格,与其以往作品大不一样的地方,《果院》呈现的情感和色彩非常明快,更主要的是,进一步冲淡了石舒清为代表的“西海固文学”比较鲜明的苦难色彩。故事开始先介绍夫妻俩平常的生活,他们虽然比较“细详”,平时却注重衣着的体面,很爱干净,所以该劳动时像个劳动的样子,该走亲戚了收拾得整整齐齐。然而笔锋轻轻一转,开始写女人在果院的劳动。劳动也是一种美,一种人生态度。热爱生活的人,劳动会带来身心愉快。一个善良年轻的女子独自劳动,信马由缰的眼睛和心灵进入一种单纯的自由状态,周围所有事物成为生命感知的对象。因为男人去找剪果树的师傅,所以女人自己一个人去果园翻地。就是这样的平淡事情成为小说的内容,几乎没有什么曲折情节,却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们的眼睛和心灵。究竟是何原因呢?关键是作者在平静的叙述中,能够绵密地营造表现人物心理的意境氛围,能把笔触伸进女人的内心,抓住她平常生活里不经意的遭遇及其意念情绪的波动变化,尤其是女人内心看不见的那点突然情怀的寻绎把捉。女人内心这种看似清风吹过水面的心猿意马,在生活中往往为人们所忽略,也被自己所掩藏。但大海的潮汐因为月亮的运行而起伏,慧心通天机的石舒清,善于发现生活的蛛丝马迹,寻幽探胜,在平凡的事情里感知令人惊讶的美好。也就是说,作者高超的审美能力和艺术技巧,不仅捕捉到女人静处时的情绪意念和突然情怀,而且能够追流寻源,贴近她内在情态映照事物的细致眼光,一步步展开叙述和描写。
  这时候我们会发现,作者写女人的“心猿意马”不是一般小说作者的煽情,而是要从单纯和静谧的环境里写出人物内在性情的活跃,也恰恰是生命在大地劳作中回归淳朴的天真和亮丽。作者是从外在的情景映照主人公内心的幽微情怀,文字的细致清新和女主人矜持内敛的意态情韵,就自然荡漾在叙述者宁静自然的文字描述中。无限情怀在果园的劳动和作者的体会想象中翻飞,始终在景物的暗示和文字的含蓄中回环往复,并构成这篇小说的精致叙事,给我们创造了动与静交织的抒情意境。“我”(耶尔古拜的媳妇)和那个戴眼镜的长发青年之间,并没有发生真正的情感纠葛,作者轻灵的笔触只是感应女人“我”面对羞涩拘谨的“长发青年”时产生的“特别兴趣”。从最初的闲聊、特别的兴趣,到觉出自己作为女人的分量,再到有意的捉弄,到后来犹豫不决的举动和心理,每一点情绪的点染都是由景及人,“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静寂的果院因为两个人内心的感应,心灵的喧响使得幽静的果园显得有些神秘和不安。最能触及人心灵的文学恰恰是对生活的艺术审视和揣摩,作为审美的文学观照,是对人的生命和情感细微领会,这才是小说家和诗人审美和把握世界的方式。石舒清“作品中的一人、一物、一景、一事都显示着西海固人民的生命激情和情感力量,那种秘而不宣的生命状态,无畏而敬畏的文化心理,是本土的,中国的,也是非常地域性的”①。石舒清的创作个性体现了他独特的艺术气质,他不仅是一个单纯而敏感的人,而且是有着清洁的宗教精神的人,所以他不仅是对自己生活的那片乡土充满情感,也对回族日常生活充满了虔诚的敬意。这样的小说叙事包含了人类独特的精神内涵,而且文化哲学的思想性成为作者感性体验和观照生活的具体内容。“石舒清善于把抽象的情景用很具体的东西表达出来。”② 如果说面对那个乡园艺站请来的文秀拘谨的年轻人,女人的心里升起抑制不住的情意渴求,打乱了平常的矜持和方寸,那么面对目光阴沉的老人,耶尔古拜的女人竟“突然对他有了一种恐惧”。春天是开花的日子,在果园里劳动的女人也在感受着大地回春的气息,回味情感的河流里洒落的“心灵故事”;开花的生命同时伴随着隐忧和恐惧,这是一般人难以感受和体会的东西;然而宗教的圣洁和生命的开放,会使一个普通的心灵变得丰富和内敛。“火一样野烈的东西”最终没有变成伤害人性美好的破坏力。作者带着敬畏和审美的眼光接近生活,接近心灵③,“女性视角使作品中的心理描写和艺术刻画呈现出一种难得的细腻和温和”④。
  有信仰的回族人日常生活里本身贯穿了宗教的自律要求,每一个真正的回族人身上都体现出深厚的宗教情怀和精神品行。因为对于所有的回族人来说,遵守《古兰经》教义和“哈的斯”圣训是一种自觉的意识和日常规范。从《果院》来说,宗教信仰直接影响耶尔古拜夫妇形成“干净”“勤俭”“节制”等生活的习惯和内在品格。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阅读这篇作品时,发现女主人公活跃的生命情态背后思想情感的节制,不是单纯的儒家伦理的精神压抑,而是宗教信仰带给人情感的内敛和心灵自觉。所以,我们得特别强调,像《果院》《旱年》《节日》等作品不仅体现了石舒清艺术更加细腻和活跃的笔致,而且更深挚内敛地体贴和关怀了回族女性的内心生活。独特的思想不是直接在作品里的呈现,而是一种文学追求和写作的人生态度。一个作家在自己的文学理想和独特风格中,创造不同的文本和人物,而且包含独特的人文思想和精神,那才是艺术的高超。譬如鲁迅小说艺术的独特和深刻,每一篇作品不仅从艺术技巧和叙事结构上不重复自己,而且在现实生活的感性写照中,包含文化启蒙的批判思想。还有沈从文,“他的作品显露着一种坚强的信念”⑤。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家不仅在创作中形成各自的艺术风格,体现各自的性情,而且作品深层包含每一个作家独特的思想。优秀而伟大的作家肯定是一个思想性的写作者,一个具有审美眼光和批判精神的人。石舒清的小说创作,在体现出自己个性化审美写作的同时,也表现了他坚定的宗教信念和人文理想。所以他笔下耶尔古拜夫妇,充分体现的是生活得体的祥和美好,心灵的饱满,像平静深沉的水流,内在的喧响时而会呈现出生命的活跃和心灵的超脱。耶尔古拜女人内在性情的写照,与“五四”女作家凌叔华的成名作《酒后》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石舒清《果院》里的情感更深挚,思想意味也更幽深。 “石舒清的《果院》如静水深流,在狭窄的经验尺度内以精确、丰盛的细节建构饱满的心灵空间。”⑥像石舒清这样注重本土和情感体验的作家,文学创作本身就是对乡土记忆和生活体验不断深入和丰富的省察与思考。正因为如此,李建军在《论西北第三代小说家》里曾指出,石舒清“他们的小说都具有宁静和内省的性质,常常通过创造一种静默的意境,来彰显人物内心的喧响”⑦。乡土情怀也是每一个诗人、作家创作中最为幽深的历史文化积淀和生命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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