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欲情净化”中的欲望迷失

作者:席建彬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作为郁达夫后期创作的代表性作品,《迟桂花》表现出的“欲情净化”色彩,使其被指认为郁达夫“最具诗意的作品”。多年来,我们也习惯于在欲望净化的层面论析其间的人性升华和田园情怀等诗意的因素,称道其“自然人性的优美”,而对于“净化”造成的欲望主题的复杂性则很少注意。事实上,《迟桂花》的欲情净化表征了人性在欲望和道德之间的游移,意味着郁达夫欲望叙述的一种两难,最终使《迟桂花》游离了人性的“自然”之境。
  《迟桂花》讲述了“我”到西湖畔的翁家山去参加多年未见友人婚礼的过程,其间主要内容在于“我”为友人的妹妹莲儿的健美所深深吸引,以及随之而来的欲念又被她朴实无邪的人格所净化;最终“我”向莲儿忏悔自己的精神犯罪,两人兄妹相待,陶醉在翁家山无所不在的清新山水之中。作者在翁家山的田园风光上倾注了大量的笔墨,使文本呈现出田园化的抒情氛围。问题是,当我们感受到这种诗情画意般的优美之后,更值得回味和思索的是主人公“我”的欲情在这一过程中的“净化”真伪问题,若是,精神的支点是什么,若否,所谓“净化”传达了一种什么样的内在精神理路?
  鉴于“桂花”意象在作品中的重要性,我们仍可以从“桂花”入手开始探询上述问题。初到翁家山的主人公似乎陶醉在翁家山的景物之中,其间人伦和谐,景物优美,一洗郁达夫旧日作品的灰暗色彩,变得清新明亮,“桂花”是其中的焦点:“看得见的,只是些青葱的山,和如云的树,在这些绿树中,又是些这儿几点,那儿一簇的屋瓦和白墙”,“……心里正在羡慕翁则生他们老家处地的幽深,而从背后又吹来一阵微风,里面竟含有说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气。”“桂花”的首次出场带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撩人”,所指的不明朗意味着叙述方向的诸多可能性。但随着桂花的第二次出现,这种“说不出”被直接指认为“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可是到了这里,所闻吸的尽是这种浓艳的香气”,“我闻了,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显然,优美的景物叙述并没有遮盖欲望,相反欲望的呼之欲出成为叙述的重要旨向,“桂花”在此也就成为欲望的某种表征。随着叙述过程的展开,这种欲望伴随着桂花香气的弥散一再被叙写。“看看她那一双天生成像饱使过耐吻胭脂棒般的红唇,更加上以她所特有的那一脸微笑,在知识分子之外还不得不添一种情的成分上去”;“……我竟恍恍惚惚,像又回复了青春时代似的为她迷倒了”;“她的肥突的后部,紧密的腰部,和斜圆的胫部的曲线,看得要簇生异想……那个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恼杀……短而且腴的颈际,看起来,又格外的动人”。类似的女性形体描写和主人公的性欲冲动存在着明显的共性,预示着欲望已然成为叙述的一种结构性要素。可以说,这类欲望的描写在《迟桂花》的前三分之二部分成为阅读的主要印象。在这些篇幅中,郁达夫明显没有摆脱前期欲望叙述对于欲望的把玩、迷恋的心态,而如果不是在作品的后面部分改变既有叙述轨道,显然,《迟桂花》将会淹没在郁达夫对既有欲望叙述主题的沿袭之中。
  郁达夫说过,“性欲和死,是人生的两个基本问题,所以以这两者为题材的作品,其偏爱的价值比一般其他的作品更大。”①这似乎暗示着他的欲望叙述和死亡之间保持了某种必然性关联。的确,《沉沦》中的“他”狎妓后投海自杀,《银灰色的死》中的“他”在放荡生活的自暴自弃中暴死街头,《清凉的午后》中老郑为妓女小天王的赎身和包养导致了最终溺死湖中等等。其小说中的主人公往往在欲望的追逐中陷入了绝境,或死亡,或病情加重,或陷入生活的贫困交加,《茫茫夜》《秋柳》《怀乡病者》《空虚》等作品中于质夫在物质和精神上的穷病,甚至变态,《祈愿》中“淫乐”生活带来身体上的“倦弱”和精神的“孤独”等等。这似乎构成了郁达夫小说欲望叙述的基本状态,欲望叙述常常盘绕着赤裸的肉欲,性的颓废苦闷,人生的虚无、悲苦等浓重的非理性色彩,近乎欲望的“颓废”之旅。
  《迟桂花》表现出了对既有叙述路向的游离,也就预示着既有欲望叙述方式的某种内在变化。主人公的欲望冲动在和莲儿有了身体的接触之时不可思议地中止了,欲情得到了突然的净化,其原因在于一种灵魂上的审判:“我的心地开朗了,欲情也净化了……我将自己的邪心说了出来,我对于刚才所触动的那一种自己的心情,更下了一个严正的批判。”而文中的友人虽然身染肺病,回家等待死亡,但在自然景物之中,却得以痊愈,摆脱了死亡的追逐。某种意义上,这种死亡模式的改变也构成了一种呼应,预示着欲望的抒发将摆脱既有的非理性框置,进入一种新的路向。欲望过程的中断意味着主人公人格上的某种变异。罗洛·梅说过,“性欲,指向的是满足与松弛,而爱欲的目标是欲求,渴望永恒的拓展,寻找与扩张。”②显然,由于叙述轨迹的改变,肉身的欲望不仅没有被赋予满足,反而被一种反向的形而上的道德化力量逆转了。从肉身之欲向伦理之爱的转换,使欲望被“拯救”向道德向善的人格完善。主人公将此归结为“幸亏你的那颗纯洁的心,那颗同高山上的深)似的心,却救我出了这一个险”。而小说在此将健美的女性“莲”作为道德力量的化身,形成了对主人公的灵魂拯救,显然意味深长。
  对于郁达夫而言,其欲望叙述像是一场肉体和灵魂的战争,诚如周作人所言,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③,这种内在冲突的存在使他一直存在着对肉身欲望的抗争。在其大部分小说中,欲望主体的这种抗争使叙述有着背离欲望的态势,即便是狎妓这种极端的肉欲行为,在他的笔下也往往有着爱情、家国等道德意义的附加,如《沉沦》中的“他”在祖国贫弱的积怨中嫖妓和自杀,《青烟》中的“我”将寻欢的动机归结为“亡国”,《秋柳》中的于质夫在和海棠的交往中掺杂着“救世”的慨叹,等等。而由于欲望主体常常深陷贫病交加的现实境遇,以及对欲望近乎病态的迷恋,往往最终堕入非理性欲望的泥潭。在此意义上,《迟桂花》表现出的这一转换虽然显得突兀而生硬,但不啻标识了作家对欲望非理性一面的放弃。当“我”与曾经的欲望对象“莲”结为兄妹之后,神圣的伦理之爱强制地实施了对肉欲的清算,“我们是已经决定了,我们将永久地结作最亲爱最纯洁的兄妹”。心灵的圣化,不仅标识了“我”的灵魂的净化,也使“莲”“满含着未来的希望和信任的圣洁的光耀来”,同时也使“我”对置身的俗世产生了鄙夷,“这一个伶俐世俗的知客僧的说话,我实在听得有点厌烦起来了”。救己和救世在此发生了统一,欲望的历程由于道德力量的介入而被中断,相应地,“桂花”形象也被赋予了神圣的伦理意义,而成为新生活的指代,“在这两株迟桂花的中间,总已经有一枝早桂花发出来了。我们大家且等着,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再一同来喝他们的早桂的喜酒”,而文终“但愿得我们都是迟桂花”则又近乎一种强调,将道德的净化意味突出为一种普泛意义,“桂花”又完全被转换成非欲望的明日理想生活象征。
  在一定的意义上,《迟桂花》成为了作家对欲望的一次告别,欲望在内在的转换中已然被“净化”、离弃,欲望叙述偏向了理性化、道德化的去欲望化。然而,《迟桂花》的道德净化并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一个道德与欲望的二元对立问题,其间蕴含了欲望叙述的复杂性。这里存在着一个误区,即对欲望的正视问题。毕竟,作为人性的本质性内容,欲望的存在有着必要性和合理性。“感性欲望的强烈,是健康的表现,是具有生命力的表现。”④在此意旨下,细加审视文本,我们就会发现“欲情净化”其实构成了一种对欲望的转移或压抑。由于作品将欲望置于道德净化的对立面,这就使道德净化成为文本后半部的叙述动力。然而这并未能消除欲望的潜流,相反,欲望在道德的压抑下陷入了叙述的两难,在消解欲望的同时,也消解着道德的净化力量和效果。如此,我们在净化中的主人公身上又可以“看到”另一幅图景: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