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芦花被中别有春

作者:李金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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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得芦花不氵宛 尘,翠蓑聊复藉为茵。
  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满身。
  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
  青绫莫为鸳鸯妒,癲乃声中别有春。
  
  贯云石(1286年-1324年),原名小云石海涯,字浮岑,先后号为成斋、疏仙、酸斋、芦花道人、石屏等,而以“酸斋”为常见,维吾尔族人。出身于军人世家,祖父阿里海涯随蒙古宪宗和元世祖征战,官至丞相;父亲贯只哥,官至江西行省中书平章事,遂以贯为姓氏。承庇父荫,曾任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镇守永州。数年后,弃武从文,主动让位于弟,师事名儒姚燧。元仁宗皇庆元年(1312)官拜翰林侍读学士,时为二十七岁。仁宗即位后,初期似欲有所作为,但终未见有改弦更张之举。当时国内水灾、旱灾、风灾、瘟疫、冰雹、地震等灾异不断,朝野臣民无不渴望仁宗能够整肃朝纲,改变局面。贯云石因此而撰“万言书”呈上。仁宗阅后,表面称之“切中时弊”,但实际上却置之不理,束之高阁。诗人满腔热忱顿遭冷遇,心情极度沮丧。仁宗延祐元年(1314)年底,遂毅然上书,称疾辞去翰林侍读学士,时二十九岁。贯云石两仕两辞,其实并非“色目名臣”贯云石的本意。只是因为他从两次不长的仕历中,已亲身感受到官场的黑暗、昏庸与腐败,他绝不同流合污。他敬慕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高贵人格,钦佩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然骨气,所以从第二次辞官离京到元泰定帝泰定元年(1324)五月初卒于杭州客寓这整整十年中,他实实在在地过着“十年高卧老乾坤”(钱惟善《挽酸斋》)的隐士生活。由险象环生的官场到怡然自得的隐居,诗人的心情如同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一样的兴奋异常、自在无比。正如他隐居杭州后所作的小令所说:“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而另一支小令则将诗人洒脱超拔、无拘无束的精神状态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畅幽哉,春风无处不楼台。一时怀抱俱无耐,总对天开。就渊明归去来,怕鹤怨山禽怪。问甚功名在,酸斋是我,我是酸斋。”诗人归隐的欢愉自惬之情溢于言表。其创作大多集中于隐居期间,有《酸斋集》。他的散曲成就较大,现存小令七十九首,套数八套,多写逸乐生活与儿女相思,风格豪放飘逸,亦有清丽婉腻之作。散曲与徐再思(号甜斋)齐名,任二北先生合辑二家作品为《酸甜乐府》。贯云石亦颇有诗名,但由于散佚等缘故,今存诗不足四十首。清人顾嗣立《元诗!》收其诗二十七首,其中《芦花被》诗最为著名,同时及后人绘画、传唱、和作、仿写者络绎不绝,其魅力之大,影响之久,委实是中国诗歌接受史上不可多见的一道奇妙风景。
  贯云石《芦花被》诗,即为其第二次称疾辞官还江南途经梁山泊时所作。梁山泊,这可是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北宋末年朝纲颓败,政局混乱,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当此际,宋江则带领一群患难兄弟以梁山泊为根据地,高竖义旗,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同甘共苦,用他们生死与共的侠肝义胆,谱写了一曲中国农民起义的悲壮之歌。从这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运动之掀起到贯云石踏上这方热土为止,时间已过去了两百年左右,但这方神圣的土地对初来乍到的贯云石来说,仍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诗人好友袁桷曾有诗称颂梁山泊云:“梁山水泺八百里,容得碧鸥千万群”,“嫩草丰茸间软蒲,一川晴绿映春芜。平冈散牧分云锦,蔟蔟斜阳是画图。”(见《清客居士集》卷十三)友人称颂虽很美,但总不如贯云石亲历之美感真切有味。这一回,他完全被这里的自然山水美景陶醉了。他索性雇乘渔舟尽兴游览梁山泊的壮美之景了。白天,他与渔翁穿梭于浩渺苍茫的芦荡之中,时而与鱼儿戏嬉,时而与鸟儿对话;夜晚,他们举头赏明月,俯身听涛声。诗人顿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超尘脱俗、心旷神怡的快意与美感。尤其令他感慨万千、终生难忘的是,他与渔翁夜宿舱内,身盖芦花被,使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融于自然、万忧俱抛的惬意,以至于他要将随身带的昂贵的锦缎来换渔父的这条芦花被。其实,渔翁也并非唯利是图的俗人,与诗人一样,他也是有着厌浊尚清、高蹈尘世的高人隐士。他见贯云石是个谈吐文雅、情操不俗之士,便要求他作诗换取芦花被。贯云石乘兴而为,顷刻即成,渔翁见诗,大为叹赏。两人相视而笑,扺掌而谈,其乐融融。末了,渔翁愉快地收下了这首诗,退回了锦缎,而将芦花被赠送贯云石。对此以诗易被的轶事,贯云石所作《芦花被》诗之小序有明确记载:“仆过梁山泊,有渔翁织芦花为被。仆尚其清,欲易之以绸者。翁曰:‘君尚吾清,愿以诗输之。’遂赋,果却绸。”“仆尚其清”四字,明确表达了诗人以锦缎换芦花被的真实动因。一个“清”字,具有双重意蕴。一则指洁白清纯而颇含淡淡香味的芦花被;一则更是指渔翁远避世俗、自食其力的清廉雅洁之高尚情操,此乃诗人所“尚”渔翁之处。由渔翁之“清”,我们不禁联想到《楚辞·渔父》中屈原对渔翁的回答之辞:“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此时的贯云石不满于朝政的昏庸黑暗,毅然出走大都,离开空气浑浊、藏垢纳污的红尘中心,来到了山清水秀的天然氧吧梁山泊,并结识了具有很高文化修养却甘愿自食其力的渔翁,实在是具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知音”之乐。此可谓:诗人与渔翁,二君皆尚清;高山绕流水,天地有知音。回想自己两次出仕两次辞官的经历,瞩目“举世皆浊”的衰败世象,面对眼前渔翁这位清明君子,这一切,对于刚从滚滚红尘之都脱身而投入大自然怀抱的“浊世佳公子”(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之五《西域之中国曲家》)贯云石来说,怎能不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怎能不情动于衷、诗情大发。贯云石的好友欧阳玄在《贯公神道碑》中亦记载了这则以诗易被的轶事,内容基本相同,但增添了一些传神的细节,更具故事性,可读性。其云:“尝过梁山泺,见渔父织芦花絮为被,爱之,以纟由易被。渔父见其贵易贱,异其为人,阳曰:‘君欲吾被,当更赋诗。’公援笔立成,竟执被往。诗传人间,号‘芦花道人’。公至钱塘,因以自号。”贯云石定居杭州后,即以“芦花道人”为号。可见,他是极为喜爱《芦花被》诗的。
  由诗题可知,这是一首歌咏“芦花被”的咏物诗,但它却不是一般物咏之作,而是与屈原的《橘颂》等比兴象征之诗一脉相承的咏物诗。诗人借助于芦花的清香洁白,抒发作者蔑视富贵功名的高洁情怀,体现了诗人热爱自然、追求自由、随遇而安、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收到了就地取材、以小见大的艺术审美效果。
  全诗紧扣“芦花被”的“清”与“香”来抒情言志。先看首联:“采得芦花不氵宛 尘,翠蓑聊复藉为茵”,劈头第一句便突出芦花一尘不染的清纯特征,在干脆果断的语气中隐寓着诗人“尚清”的思想情结。诗人将渔翁用芦叶编织的青翠之蓑衣铺垫在船舱内权作褥子,他躺在这条没有尘埃的褥子上,盖着一尘不染、松软如绵的芦花被,蓦然间似乎觉得自身通体洁净纯明起来,诗人已完全进入了“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澄明之境了。次看颔联:“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满身”,此二句进一步描写诗人身盖芦花被的神奇美妙之感受。在古典诗文中,“西风”这个意象给人的感觉总是萧瑟凄凉而悲切的。如“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曹豳《西河·和王潜斋韵》)“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王实甫《西厢记·草桥店梦莺莺》),“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毛泽东《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然而,在贯云石笔下的“西风”,此刻却似乎平添了一分温馨与多情。不是吗,呼呼的“西风”不但没有“刮”凉诗人的心境,反而则将他温柔地“刮”进了秋高气爽、寥廓无垠、晶莹澄澈的美妙梦境中去了,着实让诗人神与物游、逍遥潇洒了一回。在夜月清辉温馨的朗照下,诗人拥盖着洁白松软的芦花被,欣闻着其中散发出来的幽幽淡淡的芦花清香,他已完全融化在如此纯净香美的世界里了。如此“欲界之仙都”,不要说诗人当初在红尘滚滚的浊世大都难以想象了,即便如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绘的无剥削、无压迫的和谐美好的理想之社会图景,恐怕也难以与之媲美吧。“西风刮梦秋无际”,直写天地之辽阔,曲表诗人心胸之豁达;“夜月生香)满身”,实写芦花被一尘不染之清香,婉喻纯洁无瑕人品之可贵。它既是对渔翁清纯美德的钦扬,又是对自身追求清纯情操的写照。诗人置身于这般似梦非梦的“玉宇澄清万里埃”的纯美世界里,还有谁比他更自由、更逍遥、更幸福呢?此刻,即使倾东海之水,伐南山之竹,大概也难以表达诗人无比欢愉的心情吧。他唯有驾着“西风”,天马行空般的梦游于寥廓的宇宙,唯有尽情地享受着芦花清香的美味。人生之乐,孰胜于此?再看颈联:“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与上联一样,此二句采用的仍是虚实并用的双关、拟人手法。“毛骨”之“老”,是实写芦秆已干枯,又是喻指渔翁年纪已老,但他清白的名声却不亚于古今高洁的贫士。诗人由芦花被想到“毛骨已随天地老”的芦秆,又由芦秆之“老”想到饱经风霜的年迈渔翁,进而想到他“声名不让古今贫”的独标清高、自食其力的清纯质朴美德。这就是诗人所要歌颂与追慕的美好情操与人格。末看尾联:“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诗人宕开一笔,极富幽默情调地安慰绣满鸳鸯的“青绫”(锦缎)说:你不要妒恨主人当初拿你来交换芦花被的举动是愚蠢的呀,因为在芦花被中饱含着渔翁淡泊的隐逸生活与高洁的思想情操,这就是我所向往与追慕的人生最清纯美好的境界啊。从这一拟人化的劝慰中,更见出诗人厌浊尚清、矢志隐逸的执著人生态度。“欸乃声中别有春”句,化用柳宗元《渔翁》诗:“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增添了浓厚的隐逸情趣。诗人通过与渔翁的零距离亲密接触,又通过拥盖芦花被美妙神奇的感受,他已深深认识到,尘世间的富贵荣华不足羡,蜗角虚名何堪夸,只有像渔翁那样无拘无束地出没江湖、驰骋天地的隐逸生活,才是人生最理想最美好的归宿。这是诗人决意弃官的原因所在,也是诗人后来隐居杭州至死不仕的原因所在。诗人以“?乃声中别有春”收尾,情思悠悠,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片神情远韵,令人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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