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寻找“丈夫”

作者:宋桂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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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的小说《丈夫》虽然只有一万字,但因为处处精雕细琢,通过血肉丰满的人物和曲折跌宕的故事表达了深刻的题旨。而作者为此布局谋篇的整个过程可以归纳为“寻找‘丈夫’”。即由于“媳妇”的出门“做生意”而导致丈夫身份丢失,男子在看望媳妇的过程中一步步找回了自己的“丈夫”身份。
  
  一、丢失“丈夫”
  
  按说,男人娶了媳妇,男人就是这女人的“丈夫”,但恰恰相反,沈从文的小说《丈夫》在开头就写了“丈夫”丢失了自己的身份,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在黄庄,那些丈夫们“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情”。把媳妇送到妓船上去做“生意”,作为丈夫既没有夫妻生活之实,也没有了耳鬓厮磨可堪交流的爱情,唯“名分不失,利益存在”。其实这不失的名分恰好说明了丈夫这种送出媳妇行为之后的身份丢失。二是送出媳妇的丈夫已经没有了丈夫的权利,只是“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媳妇的面了,媳妇不能回来,自己便像访远亲一样……”而访到的女人,也“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这里有三个地方值得注意,即“照规矩”,说明探望自己的女人已经程式化了,这不是夫妇间的生活, 不是丈夫的作为;“访远亲”则说明夫妻的关系已被疏离,而“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正说明丈夫已经和女人产生了巨大的差距,而正被或已被女人至少在心理上抛弃了。三是丈夫见了媳妇后的夜晚,本来是夫妻团聚,小别胜新婚,恩爱而销魂的时刻,而做丈夫的这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媳妇和别的男人(所谓“客人”)放肆地做“生意”。而这正是“丈夫”的身份、权利被极大地剥夺以致殆尽的表征。至此,丈夫已经不是丈夫了。
  为什么丈夫们要放出媳妇而致使做丈夫的不是“丈夫”了呢?原因有两个:主要的一个是“贫穷”。“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于是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的干做, 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生存是人生第一要义,穷则思变。在这种情况下正好另一种生活在招手。“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处去,在那方面就可以过了好日子。”多鲜明的对比呀!“只为家贫成聚散”(苏轼语),于是解决贫穷导致的生存危机就剥夺了“丈夫权”。第二个原因就是习惯。习惯也就是观念。如果在一个“道德至上”的地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然,女人们不可能去威胁男人的“丈夫权”。可“由于习惯,女子出乡讨生活,男人通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这样丈夫在黄庄多着”。既然如此,妻子外出做“生意”,这样的行为也就不存在多少道德层面上的障碍了。 在沈从文的笔下,在他的“边城”湘西,这是一个封建王道统治薄弱的地方,这一点也正是使得故乡成为沈从文认为最美好的地方。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倒颇尊重人权。我们不是讲,人权首先是生存权和发展权嘛?
  
  二、寻找丈夫
  
  但是失去身份的丈夫们,终于感到了屈辱,于是他们开始要找回自己的“丈夫身份”。在小说中,丈夫寻找身份自然有一个过程,以心安理得始,以寻回尊严、找到权利终,而在此过程之中,丈夫的心路历程自然是复杂的。
  1.心理接受,心态“和平”
  由于生活所迫,女人们的离家做“生意”也是有着男人们的原因的,而改变生活状况和不改变名分这两个方面又使男人们感觉着媳妇们行为的合理性和无可指责性。所以尽管走三几十里山路,好不容易找到媳妇,但一看到有客人在,自己还是“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客人发怒”。这是以实际行动在支持自己的媳妇。就是到了很晚,到了半夜,客人们还不走,“丈夫”开始有些不满了,可媳妇只爬过来塞一小片糖。“丈夫把糖含在口里,正像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媳妇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仍然很和平的睡觉了。”尤其是在和水保谈话后,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自己媳妇的熟客,媳妇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于是就高兴地唱起歌来,兴奋里有着自得。
  这个阶段的丈夫在思想上是完全接受了媳妇的行为的,没有身份丢失的感觉,“和平”是他们的心态。
  2.初步觉醒,有限反抗
  水保的出现对“丈夫”的变化是一个重要的转机。虽然,水保的身份和地位以及可能的利益让丈夫在心理上得到了空前满足,但是水保说的一句本来是关照的话:“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有事情。”可到丈夫这里只留下一半:“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这非常暧昧的言语引起了丈夫的愤怒,他感觉这有损一个男人的面子。嫖客明知面前的人是那女人的丈夫,可怎么还明目张胆地预约?尤其是自己的女人上街买东西迟迟不归,饥饿使他感到了女人对他的不够疼爱、不够看重、不够照顾。于是“一个种田人的脾气”就上来了:离开这个鬼地方,明天就要回家!这里作者强调丈夫的是“一个种田人的脾气”,就是有别于城里人的脾气,有别于嫖客的脾气。这脾气其实就是朴素的传统的道德观念。所谓的脾气上来,就是丈夫的觉醒。
  觉醒的丈夫,采取了三种反抗方式:第一是迅速离开这伤心之地以表达抗议。“明天就要回家”;第二是把做饭用的烧柴扔到河水里去冲走,让“可恶的人”受到损失;第三是生闷气,不理自己的媳妇,并恨屋及乌,对他媳妇的同伴也不友好。
  所有这些,其实仅是男子的初步觉醒,所采用的方式也属于消极对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由于媳妇及同伴的热情,尤其是一把胡琴又唤起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及热爱,上述的怨气和不满也就烟消云散。并且“年青人在热闹中心上开了花”。
  3.大侮辱带来大决绝
  当“丈夫”恢复了平静,事情也平静下来的时候,两个醉酒的兵士终于把丈夫的怒火真正点燃:“臭货,喊龟子出来……”兵士大骂丈夫是龟子,这是对他自尊的严重伤害,这已然不可忍受。紧接着,丈夫又目睹了这两个兵士在前舱和自己媳妇的性交易,这是对他做丈夫的当面侮辱,他已经熄下去的火终于又被点燃。尤其是兵士走后,查夜的巡官在查夜之后又来霸占媳妇,而他自己来看望媳妇的目的似乎就成了观看媳妇怎样被别的有钱有势的男人轮番蹂躏,除了对他这个丈夫进行辱骂和恐吓之外,把他做丈夫的权利完全剥夺。他从乡下来,本来应该是看望妻子,同时也和妻子进行交流,这不仅包括告诉媳妇家里的情况,告诉她找到了引起误会的镰刀,更包括年青人欲望的满足。这后一点在这一时刻表现得非常突出,连别人都看得清晰:“大娘像是明白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但是大娘更“明白他的不懂事”,怕误了大事,只好提醒女人:“巡官就要来的!”丈夫的所有权利都没有了。这给丈夫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和愤怒。
  连番的侮辱和对丈夫丢失权利的愤怒,终于使丈夫的反抗情绪大爆发了,他一大早就起身,非要离开这里,并且毫无通融。当自己的媳妇把出卖肉体挣来的钱交给他时,文章的叙事达到了高潮:他“把票子撒到地下去”,然后双手捂脸大哭。构成反讽的是,本来就是出来挣钱的,先前当知道媳妇可能挣了一笔钱时高兴地唱起歌来,可这里,钱已经是侮辱和欺凌的标志了。丈夫态度的决绝正是他的彻底觉醒与全力抗争的表征。
  迅速地领着妻子回家去,去过仍旧贫困但肯定恬静的幸福生活,丈夫又变成了丈夫。文章至此完成了寻找叙事。
  
  三、寻找原乡
  
  “寻找丈夫”是《丈夫》小说的主题,而寻找丈夫在某种意义上是沈从文对现代世界的形象认识,寻找丈夫可以说就是寻找自我、发现自我的过程,而对沈从文来讲,寻找丈夫,有一个更深层面的意义,那就是寻找善良、质朴、单纯的“原乡”。在沈从文作品中,湘西农村是一个象征的世界,那个世界象征着单纯、质朴的大“自我”,这个“自我”没有受到虚伪的现代文明侵蚀,那里虽然生活的都是底层人,但是他们不像城市人那样虚伪、狡诈,他们充满了情义,比如做丈夫的为了生存而让妻子带走自己做人的尊严、做丈夫的权利去做妓女,这里包含着作者对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状况的描述,表达着理解、同情与无奈。实际上,到丈夫的觉醒,即丈夫对自己权利的收回,对尊严的收回,寄寓了作者对整个现代文明的憎恶和对原乡神话的追求。
  同时,寻找丈夫也是寻找爱情。因为美丽的爱情是原乡的重要构成元素。所以沈从文把乡下人的爱情叙写得朴素而坚实。我们可以从几个细节里看出来。一个是男子在和水保聊天时说到找到镰刀时的眉飞色舞。这是因为男子有着对妻子的深爱才把这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心里放大,而成为一个重要爱情事件。二是热爱生活其实是热爱以爱情为核心的生活,如看到改善生活希望的时候高兴地唱歌,而在船上拉胡琴的投入正是夫妻生活本来和谐的隐喻。如果媳妇在家里,不计贫穷的话,他们应该是多么相亲相爱呀,但媳妇还是出来“做生意”了。“做生意”对爱情有着毁灭性打击。第一步就是毁人。凡“做生意”的女人都会有一个共同之处:“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妇人就毁了。”《丈夫》中男子的媳妇老七也不例外。虽然时间短,却已经变化了:本来是“羞涩畏缩”的,可在船上老七不仅“拖着醉鬼的手,安置到自己的大奶上”,而且当着丈夫公然多次与嫖客“做生意”。当人被毁了的时候,爱情还能持久吗?这样下去,丈夫和媳妇之间还会有爱情吗?第二步是毁家。见到媳妇,丈夫就有了这样的感觉:“如今和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家庭被疏远了,慢慢地就会危及其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家庭若毁了,爱情、美好的生活就都毁了。所以,沈从文写的寻找丈夫,也就是寻回爱情!当这对夫妻之间还充满着爱情的时候,他们的生活就会平静起来,就会融洽起来,就会在与困难作斗争的过程中同心同德,就会取得胜利,那样生活就会美好起来。所以,寻回爱情也就是找回生活,最起码是生活的美好的期待,从而找到原乡。
  2006年8月,苏州二郎巷一泓斋
  (责任编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