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尖叫

作者:王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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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香接过她妈手中的碗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她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看墙上那个木壳子钟,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外边的雨还在下,“唏唏哗哗”的檐溜从房檐上一道一道白花花地挂下来,又落在檐下的打稻木桶上发出好大的声音。米香突然放下了碗,她好像听到了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会不会是培绍?会不会是培绍?培绍会不会已经又追到了这里?米香的一颗心就“怦怦怦怦”乱跳了起来,她站起来,惊慌地听着外边。但那不是脚步声,只不过是风把地上的一个易拉罐吹得“咯咯啦啦”一路响。米香大口大口吃过了饭,才让她妈给她洗身上的伤口。米香的妈把米香身上的伤口用稀盐水一点一点擦过,米香的背上,腿上,胸前都是给培绍打出的伤口,米香妈每给米香擦拭一下,米香都要疼得把嘴猛地张大一下,但她就是不肯叫出声来。米香的妈最后把自己的眼泪给擦了出来。米香累了,光着脚走了那么远的黑路,浑身给冰冷的雨水淋得精湿,她妈给她擦拭完伤口,她一躺倒就睡着了,但只睡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惊坐了起来,她好像又听到了脚步声,培绍那零乱的脚步声,但还是那个被风吹来吹去的易拉罐在响。米香再次又躺了下来,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睡着,大睁着眼,眼泪从眼里止不住流了下来,米香泪眼模糊地看着头顶上的房梁,恐惧加上脚疼让她无法入睡。她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样再生活下去。没有钱,没有衣穿都可以对付,天天挨打的日子实在是难挨,更加可怕的是让家人也跟上受罪。米香两眼盯着黑漆漆的房梁,忍不住两手把嘴捂住哭了起来,但米香马上用嘴咬住了被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十万,十万,到哪里能去给培绍找十万?”培绍现在真是疯了,自己拿起笔写了个条子却硬说是米香的爸活着的时候欠了他十万。
  天很快就亮了,米香早早起来了,外面雾气腾腾的,院子外的玉兰树只看得见树梢,天已经晴开了,米香找了一双做姑娘时的旧布鞋子穿在了脚上,然后蹲在灶头煮稀饭,元宵节的红汤圆还有,稀饭煮好,再把红汤圆放一些进去,这真是一餐好早饭。米香的妈在一旁眼红红地“嚓啦嚓啦”切咸菜。没过多久,家里的其他人也陆续起来,米香的大弟弟在塑料厂上班,那家塑料厂是米香家开的,米香家就是从收垃圾塑料起家,到如今已经有三个厂子。要不是米香的父亲出了车祸一命归西,也许第四个厂子也要开了,要不是米香的父亲一命归西,培绍也不敢这么猖狂地闹事。米香的大弟弟起来了,他奇怪米香怎么会这么一大早就出现在灶头?而且在那里煮稀饭?他一边刷牙一边问姐姐米香是几时来的:“早上?还是夜里?是不是培绍又打了?”及至看到米香红红的眼也就不再问,只是恨恨地低声说了一句:“培绍这王八蛋迟早不得好死!”米香的侄子也看到了姑姑,欢喜地扑过来,“咦”了一声,问姑姑是几时来的?米香眼圈又猛地红了起来。米香的大弟弟对儿子大喊了一声:“还不快吃了饭去上学!”米香的家里人这几年也习惯了,不问米香的事,是不敢问,横竖也没有什么好事给问出来,米香的一家人现在都怕了培绍,大家都住在一个小镇子里,宁肯给他几个钱让他远远去赌,也不愿把他惹到家里来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上次培绍来家闹事,手里还提着一个汽油瓶,说要是不给他十万他迟早要放把火把米香家全都烧掉。喝粥的时候,米香坐在灶头前,她怕家里人看到她脸上的伤,便把身子背着,一屋子都只有“说说说说、说说说说”的喝粥声,再加上咬咸菜头的“咯吱咯吱”声。米香一碗粥喝了好久,不知几时,米香的妈已经站在了米香的身后,把一个青皮咸鸭蛋磕磕,轻轻一顿,放在了灶头,意思是要米香吃,又把自己碗里的元宵拨几个在米香的碗里,嘴里忍不住,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培绍原来不是这样子啊?怎么会变得这样穷凶极恶?”
  吃过早饭,家里人很快都陆续走了,年刚刚过完,松散了大半个月,人人都觉得该把时间抓紧一下了,家里人,该去厂里的去了厂里,该上学的上学去了。米香站在灶台那里慢慢慢慢洗着那一摞碗,她看见大弟弟把妈拉到一边去,把什么一下子塞到了妈的手里,米香心里已经明白了,每次回来都这样,一身的伤,然后就是向家里要钱,为哪个要?还不是为不得好死的培绍!家里要是为了盖房子缺钱也算回事,家里要是有什么大事要办缺钱也算。让米香在心里痛恨自己的是自己像个叫花子一样不停在向家里要钱只是为了给培绍,培绍拿了钱去做正经事也算,比如去收购塑料垃圾,比如去想办法拉拉关系,即使是吃了喝了也比拿去赌了好。培绍的手气近来臭得了不得,一上场子就输,从年三十一直输到现在,输了就来脾气,脾气一来了就往死里打米香,说米香他们一家都欠了他,直把米香横抓了横打竖抓了竖打,无论手边是什么,抓起来就打,好像米香不是肉做的。打完了就向米香要钱,一次次说米香一家人欠了他十万怎么不还?还说抢救米香爸的时候还白白抽了他两大管子血。说他那两管子血又浓又好不知要值许多的钱。米香是有苦难说,现在她也不说,一声不吭。
  洗完碗,米香去屋后看了看,前院的门已经插好了,她想看看后边的院门插了没有,米香家现在防培绍就像防强盗,米香很怕培绍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从后边的院门钻到家里来。屋后都是从四处收来的烂塑料,都一律灰灰的,用铁丝网网着,春天的时候,屋后那株开白花的海棠不知怎么忽然死了一半,都说树也知命,树是米香的爸爸种的,米香的爸爸一死,这树就不再结果,现在已经死了一大半。有人对米香的大弟弟说要把这树砍了,树砍了家里就不会遭噩运,米香朝这棵树一步一步走过去,步步都是哀伤,心里想是不是自己给这个家里带来了噩运?走近了,米香用手摸摸粗糙的树干。就听妈在她身后猛地颤声叫了一声:“米香,你不要再想傻事——”米香浑身抖了一下,说:“怎么会?那种事不会再有二次。”便又转过身慢慢回到前边的屋里。“要不你就多住几天?”米香妈紧跟在米香后边对米香说,米香明白妈的意思,是要她走,米香也明白她妈是怕什么?是怕培绍凶神恶煞像上次那样举着棍子赶来闹事,吼吼地来要他那莫名其妙的十万。米香一家人现在都被培绍一次次来闹事闹怕了,派出所那里虽然去了无数次,但每次都不起一点点作用,前不久派出所那边又说今年上边连一个离婚指标都没给,所以大家谁也不要想闹离婚,倒是派出所那边反过来劝米香,要她回家和培绍好好过日子,要维护模范镇这块牌子,还说谁家的夫妻不打打闹闹,未必一吵闹大家就要离婚,要是那样,派出所还不变成个离婚所,还不被镇子里的人骂死。这话倒更加助长了培绍,打米香打得更凶。为了防培绍,米香的大弟弟现在都有心在墙头上安一圈儿电网。
  米香妈把那一卷钱塞给了米香,米香用手捏捏,是七八百的样子。米香的妈又塞给米香两个塑料袋,一个里边是十多个青皮咸鸭蛋,一个里边是过年时炒好的落花生和米花糖,还有一块红润润的五花腊肉。
  “生个孩子也许就好了。”米香的妈送米香从家里出来,在米香身后说,不如再找个好大夫看看,好好再吃几服药,也许就会有了,女人只要一有了孩子在男人眼里就贵重了。米香却吩咐妈要把门时时关好,小心培绍闯来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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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香从她妈家回来,毕竟脚上是旧时的鞋子,似乎是小了,一路七歪八歪直走得两脚生疼。米香战战兢兢进屋的时候,培绍正仰着脸在屋里坐着很没滋味地看电视,培绍看上去又好像对自己昨天晚上的行为很后悔,他每次打完米香都是这样,他歪着脸恶笑着问米香:“打你两下你就跑了?你跑?你怎么不穿鞋?我脾气不好打你两下是我心里不愉快,但我心好,你让我一夜都没睡着,莫不是,你把那十万已经拿了回来?”米香没说话,手颤颤的已经在摸扫帚。培绍就又说:“你就是要从我这家里逃出去也要穿双鞋才好,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连双鞋都买不起给你?”米香实在是不敢对培绍说什么,便开始收拾家,地上是一片瓜子皮和烟头儿,还有被那只猫抓得到处都是的残花。看着米香扫地,培绍却来了情绪,笑嘻嘻弯下腰要用手来脱米香的那双旧鞋,还“咦”了一声,说这还不是你过去穿的那双旧鞋?你妈家有那么多钱还让你穿旧鞋?米香不敢说话。培绍又说:“你把鞋脱了,我看看你的脚走坏了没有?”米香不动,培绍便弯了腰,把米香的鞋子只一抽,然后一扔,培绍把米香的鞋子脱了不算,又把米香的脚扯过来放在了他的腿上。米香把脚从培绍的腿上抽下来,培绍又把米香的脚往自己的腿上放,嘴里说:“刚刚过了一个年,难道我连自己女人的脚都看不得了?”米香不敢再说什么,便由着他来。培绍一边用手抚着米香的脚一边问米香:“你妈家屋后的房子盖了没有?你妈家欠我的钱给我准备好了没有?塑料的价格现在可是涨了。”培绍的情绪看上去像是很好,他的话里还好像充满了悔意,说这下好了,塑料价格一涨起来自己就要干正经事了,要去收购塑料,塑料收回来还是那句老话,你妈屋后那片地原本就是我的,我要在那里盖仓库,我要发就先发给你妈家的人看看。培绍说别看你大弟弟现在发展的可以买两辆拖车,还不全是我给他们跑的关系。我那会儿和你爸爸两个人打天下吃苦受罪现在才有他们的好果子吃。培绍把米香的脚从腿上放下去,又要看看米香的身上,米香挣了一下,不想让他看,培绍还是那句话:“元宵节的汤圆还在肚子里没有消化,未必我连我女人的身子都不能看?”便一把硬扯了米香的胳膊过去,再一把把米香的袖子捋了起来。这回培绍没有说话,他想不起要说什么。看着米香胳膊上一条一条红红紫紫的伤口,培绍不说话,手却又在米香身上游来游去,后来培绍的手就停在了米香的上衣口袋那里,他捏了捏,马上笑嘻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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