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韩翃《寒食》赏析

作者:张永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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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韩翃:《寒食》
  
  这是一首七言绝句,作者韩翃,字君平,南阳人,是中唐著名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他在天宝年间考中进士,但开始并未得到重用,在地方担任几年节度使幕僚后,便回乡隐居了。但他的诗名却传遍天下,许多篇章脍炙人口,有“一篇一咏,朝士珍之”(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的美誉;甚至传入宫廷,得到皇帝的赏识。唐德宗时,知制诰的职务出现空缺,皇帝特令传韩翃入宫。当时还另有一个叫韩翃的人,也是进士,所以内臣奉旨后询问召见哪一个韩翃。唐德宗当即手抄《寒食》诗,并御笔批示:“予此韩翃。”于是,诗人韩翃一下子成为天子的近臣,受封为驾部郎中、知制诰,即为皇帝起草诏令的官员。这不仅是一则文坛佳话,更是当时社会重视诗歌和诗人的例证;得到皇帝赏识的诗作《寒食》,自然也传为千古名篇。
  从诗题即可看出,本诗是咏写寒食节的作品。寒食节在冬至后一百零五天,即清明节的前三天。据说此节为纪念春秋时廉士介子推而设,介子推曾随晋文公出亡多年,而晋文公在回到晋国后大赏功臣时却将他遗忘,介子推便背着母亲到绵山隐居。后来晋文公反悔,多次征召介子推,他都不肯再出来。于是晋文公下令放火烧山,本意是逼介子推现身,介子推却不改初衷,终被烧死。晋文公闻讯大悔,下令在介子推被烧死的那天,即旧历三月初三禁止举火来纪念他,这便是寒食节的由来。不过,后世的寒食节定在清明节前三天,即旧历的二月二十四日,其最主要的内容是禁火,即只能吃冷食,也就是事先做好的糕饼之类。另外的活动即郊游,尤其是妇女,往往“淡妆素服,提携幼女,分馂游息”(崔寔《四民月令》)。因而,寒食节是男女老少都喜爱的节日,也是最能反映世俗国势的重要日子。
  韩翃的《寒食》诗,正生动地描摹出寒食节时皇都的蓬勃春景和皇室的雍容富贵,不仅是节日礼俗的真切再现,更是盛世欢歌的具体刻画。这样的诗作,当然颇合封建帝王的口味,难怪它受到皇帝的直接赞赏。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便指出:“二十八字中,想见五剧春浓,八荒无事,宫廷之闲暇,贵族之沾恩,皆在诗境之内。以轻丽之笔,写出承平景象,宜其一时传诵也。”那么,这是怎样的一幅“承平景象”呢?不妨细作品味。
  诗作的前两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描写的是“五剧春浓,八荒无事”的皇都春景。“五剧春浓”,意谓皇都春色盎然;“八荒无事”,意谓天下太平。可见诗作所写,确与带有政治意味的“承平景象”相关。“春城”,不仅指季节,更是指地点,点明春色围裹的乃是皇都长安;“无处不飞花”,也不仅是对自然美景的描摹,更是对皇恩普降的歌咏。于是,在点出皇都之后,诗作更点出皇家园林的景物“御柳斜”,实际是将节令与宫廷、景物与皇恩联结为一体。特别提出“御柳”,正与当时的皇家节日礼俗相关。《唐辇下岁时记》记载道:“清明日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也就是在寒食节到来时,用钻燧即钻木取火的方法,从榆树柳树中得到火种,称为“新火”,并赏赐给亲信的权贵大臣。如不明白这一礼俗,便很难读懂诗作的含义。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云:“君平以《寒食》诗得名。宋亡而天下不复禁烟,今人不知钻燧,又不深习唐事,因不解此诗立言之妙。”
  因诗作本意在歌咏皇朝,所以写出春景后,便转为皇室礼俗的述写。诗作的后两句:“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写的是寒食节当日傍晚,宫廷将“新火”的火种分赐给权贵之家,让权贵们分享皇室的荣华富贵。前引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即评述道:“如‘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二语,犹只淡写。至‘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上句言新火,下句言赐火也。”在寒食那天,能得到皇室赏赐的火种,是当时的一种特殊礼遇,所以接受者都引以为荣。元稹《连昌宫词》便咏写说:“初过寒食一百六……宫中特敕许燃烛。”诗人窦叔向的诗作《寒食日恩赐火》更直接写出自己得到赐火恩遇时的感激之情:“恩光及小臣,华烛忽惊春……幸因榆柳暖,一照草茅贫。”“汉宫”,系以汉代唐,实指唐朝宫廷;“传蜡烛”,分发用蜡烛传载的新火火种;“五侯”,本指汉末外戚梁氏与王氏俱一族五人封侯的鼎盛气象,此处喻指所有的权贵之家;“散轻烟”,指得到新火后权贵之家举火为炊的太平气象。
  全诗充溢着对皇都春色的陶醉和对盛世承平的歌咏。其大意略谓:又到了杨花柳絮满城飘飞的寒食节,都城长安春意盎然;骀荡的东风款款吹来,拂动着上林苑的御柳枝条轻摆。转眼已到了斜晖残照的黄昏,从宫中驰出分送新火火种的使者;得到御赐火种的权贵人家,很快便冒出举炊的轻烟。
  由此可见,《寒食》诗只是一首描摹盛世春光的感兴之作,不过是用白描手法写实,刻画皇室的气派。桂天祥《批点唐诗正声》即评述说:“禁体不事雕琢语,富贵闲雅自见。”如此理解,也就很容易解释唐德宗何以欣赏此诗了。但是,“诗无达诂”,历代讲解此诗的学者,也有另外的理解,其要点就是本诗并非颂诗,而是讽喻之作。具体的讽刺对象,则有两种看法。一种看法是本诗乃讽刺杨贵妃的得宠。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云:“此诗作于天宝中,其时杨氏擅宠,国忠、铦与秦、虢、韩三姨号为五家,豪贵荣盛,莫之能比,故取汉王氏五侯喻之。即赐火一事,而恩泽先沾于戚畹,非他人可望,其余锡予之滥,又不待言矣。寓意远,托兴微,真得风人之遗。”又一种看法更为普遍,即认为本诗乃讽刺唐代专权的宦官。吴乔《围炉诗话》云:“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黄叔灿《唐诗笺注》亦云:“‘散入五侯家’,谓近幸者先得之,有托讽意。”(《唐诗三百首》的编选者蘅塘居士也认为:“唐代宦官之盛,不减于桓灵,此诗托讽深远。”(《唐诗三百首注疏》转引)如这样理解,“五侯”的出典也有不同,乃是指汉末单超等五个宦官同一天被封侯的史事。有的学者虽然同意本诗有讽喻意旨,却不肯坐实具体对象,笼统地认为讽喻的是当时的权臣。沈德潜《唐诗别裁》便提出:“五侯或指王氏五侯,或指宦官灭梁氏五侯,总之先及贵近家也。”此外,还有人认为此处刻画富贵之家的受宠,是为了衬托贫寒之家的孤苦,也就是抒发寥落文人的愤懑情怀。《读雪山房杂著》即云:“韩君平‘春城无处不飞花’,只说侯家富贵,而对面之寥落可知,与少伯‘昨夜风开露井桃’一例,所谓怨而不怒也。”这一说法也不为无因,初唐著名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就在渲染权贵“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的豪奢骄纵之后,描写了儒生的寒苦寂寥:“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因而,说权贵家的受宠繁华,更反衬出失意人的落寞贫寒,并非空穴来风。
  不过,这些不同的理解,只能说是后辈解诗人的个人感受,无妨聊备一说,却不必盲目认可。唐代皇帝对当时诗歌的理解,应当比后人的推测更准确;唐德宗对《寒食》的赏爱,想来不会有失误,他绝不会看不出诗中的讽喻之意,错将讽刺看做歌颂。当代学者早有人指出:“有不少人认为是德宗将诗中的讽刺误会为歌颂了。其实,这条资料正好说明本诗原本并无讽意。因为唐代帝王一般都很懂欣赏诗作。”的确,德宗并非白痴,不会挨了骂还满怀赞赏。认为本诗含有讽喻和反衬的寓意,未免有胶柱鼓瑟之失。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本诗看作颂诗,似乎更贴近原意。
  本诗的艺术成就,主要有两点:一是思绪绵密,结构严谨。诗作仅四句,但多有转折。从内容看,由写景物转入咏礼俗;从空间看,由皇城转入御苑,又由皇宫转入权贵门第;从时间看,由白天转入日暮;从感情看,由平和转为庄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多重转折,使得本诗尺幅兴风、盆水生波,在简短的篇幅中跌宕起伏,引人寻味。《唐诗笺注》对此作有评述:“首句逗出寒食,次句以御柳斜三字引线,下汉宫传蜡烛便不突。”二是用字精妙,准确传神。如“飞”字、“斜”字、“传”字、“散”字,不仅本身不可移换,而且相互照应。徐增《而庵说唐诗》对此有细微的评述:“不飞花,飞字窥作者之意。初欲用开字,开字不妙,故用飞字。开字呆,飞字灵,与下句风字有情。东字与春字有情,柳字与花字有情,御字与宫字有情,斜字与飞字有情,蜡烛字与日暮字有情,烟字与风字有情,青(轻)字与柳字有情,五侯字与汉字有情,散字与传字有情,寒食二字又装叠得妙。其用心细密,如一匹蜀锦,无一丝跳梭,真正能手。”
  如此思致细密的诗作,却又并无雕琢匠气,确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