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三重门”构建爱恨桥

作者:郝春涛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没有比压抑的真情更凄艳的蓓蕾,没有比孤独的死亡更美丽的花朵。就算是“死亡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突然的遭遇,可能随时降临,不是谁能把握的……”你也可以分明感到迟子建小说里的气息——温情、透明、忧伤、纯粹、朴素……像飘拂在芦苇上的风一样柔柔袭来。
  迟子建的《一匹马两个人》所讲述的,是平常意义上的“死亡”和“复仇”的故事,但它不同于莎士比亚《王子复仇记》的倒叙结构,也不同于传统小说的“中国盒”式结构;更不同于余华《鲜血梅花》等先锋派作品的戏拟与反讽的结构形态,而是一种三重“拱门式结构”。
  
  “经典结构”的双重均衡
  
  《一匹马两个人》的叙事模式很简单,是华莱士·马丁在其《当代叙事学》(Recent Theroies of narrative)分析民间故事《失而复得的情人礼物》中所提到的“经典结构”:故事的产生——故事进展——故事的结尾。也就是说,故事从一个基点出发:一个偶然的或曰习见的下午,一对老头老太太前往去了不知多少次连老马都能闭着眼走过的二道河子;经过分叉(老太婆意外身亡、王木匠的单恋)、发展(老头悲伤而死)、王木匠将两人合葬,最终达到均衡。
  与一对老人的爱情和死亡故事紧密相连的,是老头儿子复仇的故事,这个故事基本上与上述故事的结构相同,也是一种线性序列结构:故事的产生:老头受到薛敏讹诈,老头儿子把她强奸;发展:九年后老头儿子出狱,又受到曾经告发过自己的胡裁缝的侮辱,于是将胡裁缝强奸;结局:两位老人去世后,薛敏带着女儿印花抢割老人的麦子,印花被一个“浑身散发着马的气息的男人强奸”。这二者之间的连接,是经过了三次“断点”之后的“焊接”实现的。
  《一匹马两个人》与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中习惯采用的“拱门式结构”相似,即当小说出现两个主题、两种声音时,为了达到这两条线索的统一,在两条线索之间搭建一座桥梁。与所谓“复调小说”结构不同的是,二者之间是有所连结的。而“如果仅仅从小说修辞学的角度来分析,复调小说在结构方式上具有如下特点:第一,小说的故事叙述必须有两条以上的线索;第二,这些线索之间并不构成时间或因果方面的联系和从属关系,他们互不干扰,单独发展”。
  《一匹马两个人》正是“拱门式结构”的结构框架。前者是以“爱”为轴心,把“老头”对“老太婆”的真情与依赖、王木匠对“老太婆”刻骨铭心的“单相思”为坐标系,交织在一起;而后者则是以“恨”为支点,将老头一家与他人的恩怨纠缠在一块。老头的儿子在父母和自己受到极大侮辱之时,以极端的方式——强奸,达到宣泄的目的,虽然他为此付出了牢狱之灾的巨大代价,但读者恐怕不难发现文字背后的那种痛快淋漓之感。
  两个故事,完成的是两种均衡。这“均衡”是“爱”与“恨”的“殊途同归”。
  第一组:老太婆意外死亡——老头失魂落魄——老头落寞而亡——王木匠将两人合葬;
  第二组均衡,由三组事件组成:
  老头受到薛敏侮辱——儿子将薛敏强奸;
  老太婆受胡裁缝羞辱——儿子将胡裁缝强奸;
  薛敏偷割老头庄稼——儿子将印花强奸;
  在这里,老太婆的意外死亡(一块地上的尖利的石头,索去了老太婆衰弱的生命),使得两人生活的习惯格局被打破,均衡受到破坏。(老头“分外委屈地说:‘你怎么说飞就飞了呢?’”)不久,老头孤独弃世,均衡实现。老太婆的意外死亡(却不是老头的死亡),使王木匠刻骨铭心的单恋无所着落,反而使他与老头的对立进一步增加,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的均衡亦被打破。在安葬老太婆时,老头和王木匠的暗中较劲,和老头到王木匠儿子的饭店吃饭时见到王木匠孙子时受到的刺激,使二者的关系更加紧张,而实现这一紧张转换的唯一方式,就是一方势力的下降或躯体的消亡,于是,当老头落寞而死,老马将他的尸体运到王木匠家的饭庄时,第二次均衡实现。(“王木匠把老头葬在了二道河子,让他挨着自己心爱的老婆。”而当送葬的人纷纷离去时,“王木匠悄悄地采了一束野花,把它放在老太婆的坟头。他对她低声说:‘我早就想采把花给你,一直没有个机会。以后的夏天,我都来采花给你。’”)第三次是孤独的老马在两个主人都已去世后不久“老死”,这个已经成为家庭一分子的成员的最后消失,实现了灵魂上的“大团圆”。
  应该注意的是对于“马”的视角的特殊编排。传统的叙事方式在这里不断地受到马——这一独特叙述视角的干扰。在叙事声音方面,呈现出显示(马眼中的事件)和讲述(叙述者所讲的马的独特行为)之间的摇摆。马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富有灵性的动物,而是一个有着独特眼光和思维活动的“活人”,它不仅善解人意,还在两位老人去世后到二道河子看守麦田。这使得马已经成为本文的第三位主人公。作者以这种方式增加作品的空灵,使得现实性中的虚构清晰可见。
  第二种均衡,是由恨产生也最终由恨结束。当老头与薛敏发生冲突,遭到薛敏讹诈时,老头儿子“当夜闯到薛敏家,把她给强奸了”,第一次均衡实现,但实现这种均衡的代价是儿子的坐牢;第二次,当儿子九年之后刑满释放,做裤子时遭到胡裁缝的鄙视,习惯了以不寻常的手段报复的儿子同样“痛快地把她强奸了”,因后果严重(胡裁缝投井自杀),这一次,他被重判二十年。第二次均衡的实现,照样付出坐牢的代价;第三次,老头和老太婆合葬后,“比狗还忠诚”的老马看护着他们留下的麦田,当薛敏和女儿印花在她们抢割两个老人留下的麦子时,立即遭到老马的袭击,只是,“它瘦得面目全非了,走起路来它那松松垮垮的肚子像钟摆一样左摇一下,右晃一下”。如此羸弱的老马当然不是身强力壮的薛敏母女的对手,它的前腿被割破。双方力量的此消彼长中,薛敏母女最终占了上风,但显然,作者并不愿意看到这种不均衡,于是在本文结尾,印花被一个“浑身散发着马的气息的男人”强奸。三次“强奸事件”,是老头的儿子为实现心理上的均衡而采取的不同寻常的手段,只不过,“为了求‘圆’,小说却跌入了‘因果报应’的怪圈”
  
  两条线索的三次焊接
  
  两条线索一共经历了三次“焊接”。隐匿于两位老人故事之后的老人的儿子,是在“老太婆”去世之后,很长时间才出场的。让过去发生的事件在现实的某个端点上闪光,显示了时间序列上的某种倒置。“现在、过去和未来这些概念,在时间概念和历史概念中以它们为前提的一切——形而上学的一般的时间概念——无法准确描述痕迹的结构。”读者在叙事文本中渐次得到的有关老人儿子的信息,是依赖于对时间序列和事件先后的整理而感知的。
  总是在孤寂之中,亲情才弥足珍贵。老太婆去世,老头一个人独自到王木匠儿子所开的饭庄吃饭,看到王木匠的孙子,老人才泛起对自己儿子的回忆,这是老人儿子的第一次出场。也是两故事的第一次弥合,姑且叫做第一道“拱门”。
  第二次“相交”是第一次的顺延,与先前松散的老太婆去世后的铺排描写相比,此时的叙述密度明显加大,在不到一千五百字的叙述中,将儿子的故事全部交代明白,因为“叙事是对连续事件的再现。对连续事件的再现是逐步累积的,在大部分情况下是连续的,而且必须连续地去感知它们”。此后,作者有意将儿子的事甩开,一方面是因为“老头”也没有更多的精力放在儿子身上,他的注意力全在与“老太婆”的抚旧追昔上;另一方面是为了叙述上的安排。
  戴卫·赫尔曼在他的《新叙事学》中,提到“断点”的概念,他说:“我们已经知道了故事中发生断点的两种可能模式:叙事要素的暂时缺失(在阅读过程中建构故事中的缺失,这些断点将在以后填补)或永久缺失(断点将永远保留)。”并说:“两种模式都显示某些事件,同时压制其他事件,以此引导包括读者在内的叙述者的听众把某些事件包括在所用配置之内,而把另一些事件排除在配置之外。”老头儿子的故事显然属于后者,因为,就在小说快结尾,老头、老太婆和老马均不在人世的一段时间后,那位“浑身散发着马的气息的男人”才又一次恐怖地出现了。至于他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读者无从知晓,叙述要素的缺失使读者只能通过叙述者的最后陈述去推测。这是两条线索的第三次“相交”,或曰第三道“拱门”。
  老头和老太婆作古,并不意味着那种由儿子点燃的仇恨火焰的熄灭,薛敏母女收割老头留下的麦子,为老头儿子幽灵般的闪现埋下伏笔,这一次的报复显得极为诡秘和不可思议。但不难想象,那位强奸印花的男人应该就是老人的儿子,这是因为“通过把其他人物提供的视角和我们从每一个人物的内部观点获得的视角融合起来,我们达到了这一理解”。不过,正如前所言,这样的叙事方式尽管不难由读者填补空白,但极容易落入“因果报应”的怪圈中。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家有三种可能性:他讲一个故事(菲尔丁);他描写一个故事(福楼拜):他沉思一个故事(穆西尔)。”那么,这种轮回,会是作家什么样的结果呢?
  不管怎么说,《一匹马两个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有别于其他作品的崭新的结构方式,单就这一点而言,已是难能可贵了。
  
  ① 迟子建:《我只想写自己的东西》,《小说评论》,2002年第2期。
  ② “中国盒”,就是大故事套小故事,又叫“故事中的故事”相关论述见李保初著 《创作技巧学》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3年11月第1版,第310页。
  ③ 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第75页。
  ④ 盛英:《人和马共奏“安魂曲”》评——《一匹马两个人》,《2003中国小说排行榜》,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第533页。
  ⑤ 德里达语,转引自英 马克·柯里著:《后现代叙事理论》宁一中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第86页。
  ⑥⑦ [美]戴卫·赫尔曼主编:《新叙事学》马海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第24页。
  ⑧ [美]詹姆斯·费伦著:《作为修辞的叙事》,陈永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2年5月第1版,第14页。
  ⑨ 米兰·昆德拉著:《小说的艺术》,作家出版社,1993年9月版,第2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