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年月日》审美意蕴的多元阐释

作者:张彦哲 姜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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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文本作为以社会生活为反映对象的审美结构,其蕴涵与社会生活一样,丰富复杂。从横向上看,包含最外层的形式意味,现象层面的内涵意蕴和深层结构上的象征、隐喻意义:从纵向上看,它又有社会学、文化学、哲学、心理学、形式主义等多向度的意蕴。文本的意义是多元的,因此文本的解读可以有多维视角与多种方法。本文试从社会学、哲学、文化学的三种角度对阎连科小说《年月日》的审美意蕴进行解析。
  
  一、中华民族社会历史的象征
  
  《年月日》描写的是千古大旱逼着耙耧山的人们“朝外面的世界涌出去”,只有七十二岁的先爷不肯离去。为了培育一棵唯一的玉蜀黍苗,他与大自然进行了顽强的抗争。从小说描写的现象层面看,先爷的生存状况极其苦难。他没有房子,住在坡地里;没有粮食,刨种子吃,刨鼠窝,吃老鼠,甚至吃带蛆的死鼠;人和苗都缺水,先爷冒着酷日到几里外去挑水。井枯了,他满世界找水,为此险些被狼吃掉。先爷住在坡地里,没有女人,没有家,只有一条盲狗伴随他。他与狗交流,对风说话,自己和自己说话。太阳一直毒晒他,大地像烧红了的铁板。不仅如此,老鼠还偷抢他的存粮,风吹断他的苗,狼不但占着他与苗都急需的水池,还想吃掉他。最后为了玉蜀黍结出果实,他把自己葬在了苗根旁。这就是先爷的人生,吃尽了苦难。人这样,苗也如此。一棵玉蜀黍苗从发?到最后结出果实,因缺水而被尿烧过,被风吹断过,被老鼠咬过,被鼠臊味熏出了干斑病而险些死掉,结籽时又缺肥……玉蜀黍与先爷一样,都在苦难中生存,先爷的故事具体而生动,但却不是现实中的故事。与以往农村题材的小说不同,《年月日》表现的不是某一具体时空中的故事。而是“万年历”中的故事。小说描写的耙耧世界没有鸡声,牲畜声,机器声,也没有喧闹的人声,偌大的一个世界只有先爷和狗,鼠和狼,空旷、死寂、荒凉,这不是一个现实中农民生活的人寰世界;小说的主人公先爷经过“寻水和狼的熬持,忽然老到了上百岁”,表明先爷不是农村中某个具体的老人。然而,越是抽象的,越具有普遍性,小说中这一系列艺术形象都是具有深层寓意的象征符号。七十二岁的先爷,是祖先,先辈,是开天辟地以来同自然进行抗争的前人,是中华民族所有前辈的集合名词,是一个英雄原型。作者说故事发生的时间“不记得是几月初几了”,文中随处可见的重叠词加大了词语表现的时间跨度,这种修辞方式在暗示读者故事发生的“年、月、日”,不是指具体的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而是指“年年,月月、日日”。小说的故事是一个“千里万里的日子里”发生的,世世代代流传的“万年历”中的故事,是人类有史以来同大自然进行抗争的故事原型。小说的世界是一个横亘千古的历史时空。先爷的故事发生在“耙耧山区”。“耙耧”和“山”从字义上理解就是耕作的山区。小说创造的这个封闭的,在农民眼里就是地球、宇宙全部的“耙耧世界”,是农民生存环境的抽象象征,是几千年来中国农耕社会的代名词。在《年月日》中太阳、风、鼠、狼、狗都是有灵性的事物,其实这些事物都是被作家当作农民生存环境中某种因素的符号来描写的,都是围绕人的某种自然或社会力量的代表和象征物。酷烈的,一直毒晒耙耧山一切的太阳,在向人肆虐,风算计着吹断苗。这里的毒日头和风代表着危害人类生存的自然力;鼠偷粮,狼吃人,这是深深扎根于中国人潜意识中的集体无意识。鼠代表着与人类争夺生存所需物质的天敌,狼代表着要消灭人类的更强大更危险的敌人,他们都是威胁人类生存发展的某种力量的代表,只有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年月日》的世界是一个整体象征,是中国农民生存状况和环境的象征,是中国社会历史的象征。作家以先爷痛苦的人生和充满磨难的世界暗示了中国农民生活的痛苦和环境的恶劣,以先爷顽强的抗争表现几千年中华民族的抗争史。《年月日》实际是以一个象征世界真实地再现了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它的世界虽然不是现实的,但却是一个比具体的现实生活环境更能体现中国农民状态和环境特点的更真实、更深刻的生活空间,是古今如出一辙的农民生存环境的真实写照。这一点,中国的社会历史可以明证。中国作为以农业为主的大国,几千年来农民就是靠天吃饭。遇到洪涝、旱天、虫灾,吃不上、穿不上,四处逃难,甚至饿殍遍野。农民缺粮、缺水、缺衣、缺药,没有房子住。农民的孩子念不起书,大部分农民没有文化,像先爷一样不相信地球是转的、有引力,不懂科学。农民的最大心愿不过是吃饱饭,穿暖衣,住上好房子,给儿子娶了媳妇能传宗接代。几千年来,农民基本上是在生存的层面上为了活着而苦熬,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下一代。为了摆脱苦难而积极地抗争,一代又一代,循环往复。但是他们始终都没有走出苦难——希望——抗争——苦难的怪圈。应该说阎连科通过先爷的故事,以残酷的生活图景把我们拉到一种我们不愿看到的历史中。先爷的命运,就是中国农民共同的命运,先爷的世界就是中国历史的真实存在。《年月日》所描绘的痛苦人生和充满危难的世界就是中国历史的一面镜子,它真实地反映出了中国的社会历史。这是我们用社会学方法解读《年月日》所得到的认识。
  
  二、人生和人的在世态度的哲学思考
  
  人的生命是怎样的?人类的文明进程将如何?人应当怎样对待自己的生命?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在思考。尤其是二十世纪以来,人类面对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种种不美好的现实,思考更加深刻。哲学家在思考,文学家也在叩问。阎连科的小说《年月日》就是作家对人生和人的在世态度进行哲学思考的产物。
  小说《年月日》中的先爷,为了一棵希望的玉蜀黍苗饱受苦难、顽强抗争,但结果却把自己葬在了苗根旁。而那棵寄寓着先爷希望的玉蜀黍最终只结出七颗“指甲壳般大小、玉粒一般透明的玉蜀黍子”,布在一片灰暗里。先爷的故事告诉我们:人生是痛苦的,人类的奋斗是无望的,人们无论怎样抗争都无法摆脱悲剧的结局。而且,伴随人类历史的,一方面是文明、进步,另一方面则是精神的匮乏、灰暗,人类的文明进程是荒诞的。“再遇大旱,人们又去逃荒时,最终留下的是这个村落中七户人家的七个男子,他们年轻、强壮、有力气,在七道山梁上搭了个棚架子,顶着无休无止的酷锐的日光,种出了七棵嫩绿如油的玉蜀黍苗。”小说的意象暗示我们:先爷的后代将同先爷一样,一代一代无休止地延续这无望的抗争。人生是宿命的,悲剧的。从阎连科小说的故事中我们读出了叔本华的“每一部生命史就是痛苦史”的哲学观,从先爷的抗争悲剧中我们悟到了加缪的“人类文明进程荒诞”的深刻寓意。
  那么我们如何面对苦难和荒诞?在人生的在世态度上,《年月日》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积极抗争的英雄原型——先爷。在《年月日》中,耙耧山的人们在千古旱灾的打击下都逃走了,只有先爷!择了留下,!择了抗争。他知道只有抗争才有希望,“抗争”是绝望转化为希望的条件。小说主要描写的就是先爷为了一棵希望的玉蜀黍苗所进行的抗争:井快枯了,先爷把褥子系进井里吸水。先爷说:“我七十二岁了,啥事没经历过? 井枯了你能难倒我? 太阳你有能耐,你把这地下的水晒干呀。”先爷积极挑战大自然,顽强地与苦难抗争。在先爷眼里天无绝人之路。没有粮食,刨鼠窝。先爷说:“饿死天,饿死地,还能饿死我先爷?”小说中用墨最多的就是先爷与要吃掉他的群狼的对峙。他说:“别说你是九只黄狼,就是九只豺狼虎豹又能把我先爷怎样。”先爷硬是凭着超出常人的顽强意志、毅力战胜了自身的饥饿、疲劳和瞌睡,靠压倒群狼的威势独身战胜了群狼。作者这样描写先爷与狼的熬持,目的就是表现先爷绝不向任何困难和敌人低头的抗争精神。整部作品中表现的就是先爷为了这棵希望之苗怎样忍受各种苦难,同来自大自然及各种外在的异己力量进行抗争。小说的艺术形象告诉读者:先爷是一个打不败的硬汉,是一个敢于抗争的英雄,先爷具有顽强的意志和敢于挑战任何困难的勇气和决心。阎连科通过先爷的形象告诉我们:虽然人生痛苦,人类文明进程荒诞,但是我们还必须像先爷那样,以积极抗争的态度对待生命,对待生活和历史。就像西方现代哲学家加缪所提倡的“面对着荒谬,人应当藐视荒谬,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那样,以积极的、创造性的态度对待生活,从中创造价值”。生命的价值就在于抗争过程本身。也正如作家自己说的“西西弗斯对荒谬的清醒,就是他的胜利,一次次地从山顶上走下来,把石头重新推上去的过程,也就是生命的本身,就是意义的本身”。先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称之为中国的西西弗斯。从先爷的精神中我们看到了加缪的生命哲学,也看到了尼采审美的人生态度。那就是,“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幕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和快慰”。我们要以积极的态度对待人生。先爷的抗争就是对尼采的生命哲学的实践和演绎。“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在清醒后的抗争才是生命的意义与价值的关键,这就是先爷精神的核心。作家通过先爷这个民族创世原型抗争精神的歌唱,实际是在提倡一种生命精神,那就是加缪提出的西西弗斯精神和尼采的生命哲学。读过《年月日》后细细琢磨,会深刻地感到《年月日》就是在以文学的方式告诉我们:人们应当怎样活着,怎样对待生命。这部小说就是一份人生在世态度的哲学答卷,阎连科就是在以先爷的形象解码人生、人类历史和人生态度。阎连科作为农民作家,他的前期作品是从现象层面上直接描写农民生活的苦难,而现在他超越了现象层面,从形而上的层面上对中华民族的苦难史和我们面对苦难的人生态度进行抽象的哲学反思和哲理概括。小说的内容充满了深刻的人生哲学内涵,这是我们从哲学角度审视《年月日》所得到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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