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信息、意境、文明批评

作者:薛丽君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董桥是福建晋江人,一九四二年生,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后于英国伦敦大学亚非文学院研究生毕业。他曾任香港《明报月刊》《读者文摘》中文版及《明报》主编。著有《双城杂笔》《另外一种心情》《这一代的事》等散文集多种。
  现代人读书与过去有所不同。在快速、高效的生活节奏中,人们偶有余暇读书,总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取最大量的信息,从而获得认知上的满足感。董桥身为学者、报人、作家,深知此理,他说:“散文,我认为单单美丽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还是内容,要有1nformation,有Message给人,而且是相当清楚的信息。”且看散文《“一室皆春气矣!”》,董桥从书信谈人情、从书信谈人生,名人轶事、文坛掌故、奇思妙解、隽言慧语,一时如江河之水,源源无尽、泱泱而来……
  值得一提的是,董桥这样旁征博引、出入古今,其意不在“掉书袋”,而完全是“为我所用”——将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隐藏在这些“典故”中,作为“信息”,传递给读者:
  小说家Evelyn Waugh讲自己接电话的经历——足见现代社会人情浅薄;
  梁鼎芬致缪荃孙的信中既有“寒天奉书,一室皆春气矣”之句,又有“秋意渐佳吟兴如何”之念——前辈们的书信交往,语浅情深,令人神往。
  斯潘特捧读诗人艾略特关于“宗教信仰”的来信,因身处阳光明媚之地,故感觉自己实在不能相信宗教中的“原罪”说——董桥以此说明,读信时,身处的环境对读信人思想影响之大。
  格丽达·卡宝在她的影片中有一句名言,据说是源自生活中她自己的常说的一句话:“I want to be alone”(我要一个人静一静!)——董桥以此彰显:人生诗意难觅、孤寂境界难求!
  ……
  除了这样讲述典故直接传递信息以外,董桥下笔还力求简洁、精炼,其语句往往有着深厚的文化背景,浓缩着某种“信息”,需要读者积极调动自己的知识贮备、阅读经验、人生体验,参与进来,在联想、体味、思考中,破译其中“信息”,领悟其中含意:
  “既说是‘情’,难免带几分迷惘”——语出李商隐之诗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要不是江南落花时节,李龟年就不像李龟年了!”——从杜甫诗《江南逢李龟年》演绎而来,原诗为:“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写信是艺术,但也要碰运气;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徐志摩的《爱眉小札》只有陆小曼才读得下去……”——的确,徐志摩的情书,在陆小曼之外的人读来,颇有细致近于琐碎、痴情至于肉麻之感,因过浓,怕称不上是艺术。只有在“激活”了此种阅读体验,方能真正理解董桥此语。
  ……
  学养深厚,书香浓郁,董桥的散文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认知需求!
  现代人的阅读,虽重在获取信息,但是,一篇文学作品毕竟不是一份《精品购物指南》报,如果作家仅仅满足于在文中提供信息的话,这篇作品有可能成为一次性消费品,被读者随读随弃,难有长久的生命力。董桥深知此理,故,他写散文,既重视信息的提供,也重视意境的营造,擅长营造诗意的悠闲境界,且笔极为简约、清淡:
  ——日前偶见台湾一位书画家刻的一枚闲章:“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这样浅的话,这样深的情,看了真教人怀旧!
  ——“墨痕断处是江流”,断处的空白依稀传出流水的声音!
  ——“微雨,甚思酒,何日具鸡黍约我?《梦馀录》再送两部,祈察收。”雨冷,酒暖,书香,人多情,寒天得这样的信,当然“一室皆春气矣”!
  ……
  悠闲之气淡淡袭来,让置身喧闹都市,饱受声色刺激,压力重重、身心俱疲的现代人读之,顿生怀古之幽情。
  语言精致、意境优美,董桥的散文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审美需求。
  董桥的散文属学者散文。
  在论及“学者散文”时,范培松先生是这样定义的:“所谓学者散文……乃是指学者写的,具有较高学养和品位的,并对社会持有文明批评的抒情小品、文化小品、书斋小品和随笔等文。”的确,董桥的文章,不单单是学养深厚、书香浓郁;也不单单是语言精致、意境优美,董桥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他于书香缭绕之中,能以学者的情怀、学者的目光,关注现实,关注社会、人生,且持以文明批评的态度……
  《“一室皆春气矣!”》谈的是书信,折射的则是人情世态:“现在是不流行写信了,人情不是太浓就是太淡。”文章这样开头,让人既惊且疑:人情淡了不好,人情浓了难道也不好?!且看董桥下文的解释:
  “……太浓,是说彼此又打电话又吃饭又喝茶又喝酒,脸上刻了多少皱纹都数得出来,存在心中的悲喜也说完了,不得不透支、预支,硬挖些话题出来损人娱己。友情真成了身外之物了;轻易赚来,轻易花掉,毫不珍惜。太淡,是说大家推说各奔前程,只求一身佳耳,圣诞新年签个贺卡,连上款都懒得写就交给女秘书邮寄:收到是扫兴,收不到是活该。”
  至此,读者方彻悟:原来如此!董桥真可谓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现在的人际关系,可不就是看似“浓”而实则“淡”,看似“淡”而其实也真的就是“淡”吗?!董桥这段话,尤如一挂通红的小火鞭,两头一起点燃,瞬间,火星四溅,纸屑乱飞,噼噼啪啪声中,把现代社会的人情世态炸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后,董桥才开始悠然怀古,谈起前辈们的书信雅事来……
  学者情怀、文明批评最终使董桥的文章与那些品茶聊天的休闲小品区分开来,显示出自我鲜明的个性特点来。
  柳苏先生曾撰文盛赞董桥的散文,认为董文如董酒,皆为名产,真正一流,董酒可以不喝,董文却不可不看。一篇《“一室皆春气矣!”》读毕,方信此论不谬!
  
  
  ① 文心:《不甘心于美丽——访董桥散文写作》,香港《博益月刊》,1988年10月。
  ② 范培松:《香港学者散文鸟瞰及评论》,《苏州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
  ③ 许涓:《推荐人的话》,《台港文学!刊》,1990年第7期。
  
  附:
  
  “一室皆春气矣!”
  □董 桥
  
  一
  
  现在是不流行写信了,人情不是太浓就是太淡。太浓,是说彼此又打电话又吃饭又喝茶又喝酒,脸上刻了多少皱纹都数得出来,存在心中的悲喜也说完了,不得不透支、预支,硬挖些话题出来损人娱己。友情真成身外之物了;轻易赚来,轻易花掉,毫不珍惜。太淡,是说大家推说各奔前程,只求一身佳耳,圣诞新年签个贺卡,连上款都懒得写就交给女秘书邮寄:收到是扫兴,收不到是活该。
  文明进步过了头,文化是浅薄得多了。小说家Evelyn Waugh论电话,说打电话的人八九是有求于人的人,偏偏有人专爱女秘书代拨电话;你应铃接听,线那边是女秘书的声音说:“请等一等,李四先生想跟阁下谈话!”人家架子这样大,他实在不想强颜伺候,毅然挂断电话。“对付这种人只能用这种办法,”他说。日前偶见台湾一位书画家刻的一枚闲章:“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这样浅的话,这样深的情,看了真教人怀旧!上一辈的人好像都比较体贴,也比较含蓄,又懂得写信比打电话、面谈都要有分寸的道理。收到这些前辈的信当然高兴;好久没收到他们的信,只要知道他们没事,也就释然。“墨痕断处是江流”,断处的空白依稀传出流水的声音!
  
  二
  
  友情跟人情不同。不太浓又不太淡的友情可以醉人,而且一醉一辈子。“醉”是不能大醉的;只算是微醉。既说是“情”,难免带几分迷惘:十分的知心知音知己是骗人的;真那么知心知音知己也就没有意思了。说“墨痕断处”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的“不来”;“疑是玉人来”的心情往往比玉人真来了还要缠绵。文学作品的最大课题是怎么样创造笔底的孤寂境界。画家营造意境,也不甘心轻轻放过有孤寂感的笔触;“似曾有此时,似曾有此景,似曾有此境界”,有一位国画大师写过这样的句子。书信因为是书信,不是面对面聊天,写信的人和读信的人都处于心灵上的孤寂境界里,联想和想象的能力于是格外机敏。梁鼎芬给缪荃孙的信上有“寒天奉书,一室皆春气矣”之句,又有“秋意渐佳吟兴如何?”之念,还有“天涯相聚,又当乖离,临分惘惘。别后十二到朱雀桥,梅犹有花,春色弥丽”之淡淡的哀愁,正是友情使孤寂醉人也是孤寂使友情醉人的流露。
  有断处的空白才有流水的声音。二十四小时抵死相缠,苦死了!电影演员格丽达·卡宝在一九三二年主演的名片《格兰酒店》里说了一句很有名的对白:“I want to be alone.”《牛津名言词典》里不但收了这句话,还加上注文说明卡宝生平爱说这句话,电影里这句对白其实是剽窃她的名言;朋友们私底下都听过她说:“I want to be left alone.”和“Why don't they leave me alone.”一类的话。卡宝是红伶,又甚美艳,想在生活上一求身心的孤寂当然不容易,烦躁不难想见;“我要一个人静一静”、“我希望人家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玉人不想来都不行,做人真太没有诗意了。
  
  三
  
  Stephen Spender的自传World Within World里说诗人艾略特任出版社社长期间给他出书,两人开始有书信往来。斯潘特有几次写信质问诗人的宗教观,认为是诗人“逃避”社会责任的藉口;诗人回信说,宗教信仰并非斯潘特所想可以有效避世;他指出不 少人宁愿读小说、看电影、开快车,觉得这些“逃避”比较轻松;“关键在我是不是相信原罪”。斯潘特读这封信是在慕尼黑,当时春光明媚,他说他实在不能相信原罪之说。读信的环境居然可以影响读信人对信上议论的想法;要是当时慕尼黑是秋风秋雨时节,斯潘特对艾略特宗教信仰的观感一定不同。要不是江南落花时节,李龟年就不像李龟年了!
  世事妙在这里。书信之命运竟如人之命运:“不可说!”Harold Nicolson有一次写文章批评朋友的小说,事后甚感歉疚,写了封信解释加道歉。朋友过几天回了短简说:“你当众在我背后捅了我一刀我已经不能原谅你了,你这回竟私下向我道歉,我更不能原谅你了。”
  断处的空白依稀传出流水的声音,万一把空白塞住了,流水恐怕会泛滥。写信是艺术,但也要碰运气;不能太浓也不能太淡。徐志摩的《爱眉小札》只有陆小曼才读得下去;税务局的公文则谁也读不下去了。“微雨,甚思酒,何日具鸡黍约我?《梦馀录》再送两部,祈察收。”雨冷,酒暖,书香,人多情,寒天得这样的信,当然“一室皆春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