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余光中的传统文化情结

作者:戴冠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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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先生曾在散文《从母亲到外遇》中说道:“‘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我对朋友这么说过。大陆是母亲,不用多说。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魂仍然萦绕着那一片后土。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还有那上面正走着的、那下面早歇下的,所有龙族。还有几千年下来还没有演完的历史,和用了几千年似乎要不够用了的文化。……这许多年来,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低唤着中国,无非是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会魂飞魄散,被西潮淘空。”在这里,余光中以他诗人的激情和诗的语言,淋漓尽致地袒露了一个海外文化人的耿耿赤子之心和殷殷家国之情,并且在他的诗文中用心良苦地坚守着胸中那一缕饱受“西潮”侵袭的中华传统文化之魂。
  余光中祖籍福建永春,出生于六朝古都南京,童年时全家迁居重庆,擅长古文的二舅“成了光中的古文先生”。“家中藏书不少,余光中尤其爱看《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连“草船借箭”那一段的《大雾迷江赋》也读了好几遍。那时,同学之间互勉的风气很浓厚。巴蜀文风颇盛,民间历来重视旧学,可谓弦歌不辍。余光中的四川同学家里常见线装藏书,有的可能还是珍本,不免拿来校中炫耀,乃得陶渊明式的奇书共赏析的快乐。”也许,正是这种童年时就形成的家学积淀,在余光中的心里打下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深刻烙印。即使在他的青年时期,分别在金陵大学、厦门大学、台湾大学外文系接受过西方语言教育,翻译过《梵高传》《老人与海》等多种英文书籍,并赴美国爱荷华州立大学进修过英美诗歌和现代艺术,后又应邀再度旅美,作为教授前往美国中西部及东部的几个大学,巡回讲授中国文学。可以说是接受过正规的西方语言文学熏陶,饱受“西潮”的浸润,他也依然不改中国传统文化人的本性,在他的诗文中一如既往地传达出他浓得化不开的中华传统文化情结。
  余光中诗文中的中华传统文化情结主要表现在他的恋土情结、恋家情结、恋旧情结和恋故情结四个方面,可以说,这四个方面集中反映了余光中文学创作的艺术精神,而这种艺术精神,又恰恰是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的突出体现。因为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怀旧、恋土、思乡、爱家、敬畏祖宗、崇尚团圆、铭记源本、眷念亲情、相信缘分等永远是中华民族世代传承积淀如深甚至已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价值观念。
  
  一
  
  恋土情结,可以说是余光中诗文最鲜明的情感特征。“恋土”就是眷念家园乡土,在余光中的诗文中,他所眷念的主要是指生他养他的中国大陆故土。二零零二年四月,应邀赴厦门大学参加第五届东南亚华文文学研讨会的余光中在他的报告中曾旗帜鲜明地指出:“离开中国大陆,自然是‘离心’,‘心’即华人和中文的故土,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而且更是历史的和文化上的。古时候离开中原,也是一种‘离心’。由于‘离心’的缘故,产生了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乡愁文学’和‘怀乡文学’,炎黄子孙不管到了哪里,无论距离‘圆心’的行程有多遥远,他的心总是怀念故乡,难忘故土,乡思乡恋乡情乡愁绵延不绝。”
  正因为如此,他在人们非常熟悉的散文《从母亲到外遇》中把“大陆”比作“母亲”:“我对朋友这么说过。大陆是母亲,不用多说。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魂仍然萦绕着那一片后土。”魂牵梦绕的那一片后土,是生他养他的摇篮血地,也是他青少年生活过的故土家园。虽然他这一辈子走过很多地方,也在台湾、香港、欧洲、美国等地都生活过,但他最依恋的依然是大陆,正是这一份对故土家园的深深眷恋,使他把大陆放在了“母亲”的至尊位置上,而台湾、香港、欧洲只能屈居“妻子”、“情人”、“外遇”之位,甚至“烧我成灰”,他也始终坚守这一点,由此可以看出他的恋土情结是多么的根深蒂固!他还在其名作《民歌》中这样倾诉:“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鱼也听见/龙也听见。”不管到什么地方,他都能听见北方的民歌,都能听见黄河的歌唱,这种对故土大陆的一往情深,对北方中原的痴情守望,确实感人至深。
  不仅如此,即使到澳洲讲学,身处坎贝拉冰风刺骨的冬天,正像孩儿思念母亲一样,他首先联想到的也是中国大陆的冬天:
  
  中国大陆上一到冬天,太阳便垂垂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厦,讲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却贴着北天冷冷寂寂无声无嗅地旋转,夕阳没处,竟是西北。到坎贝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国立大学校园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阳坠向西北的乱山丛中。那方向,不正是中国的大陆,乱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话?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无数山。无数海。无数无数的岛。
  到了夜里,乡愁就更深了。坎贝拉地势高亢,大气清明,正好饱览星空。吐气成雾的寒颤中,我仰起脸来读夜。竟然全读不懂!不,这张脸我不认得!那些眼睛啊怎么那样陌生而又诡异,闪着全然不解的光芒的好可怕!那些密码奥秘的密码是谁在拍打?北斗呢?金牛呢?天狼呢?怎么全躲起来了,我高贵而显赫的朋友啊?踏的,是陌生的土地,戴的,是更陌生的天空,莫非我误闯到一颗新的星球上来了?(《南半球的冬天》)
  
  在“北天”的“冷冷寂寂”之中,他感受到的是中国大陆朝南房屋的暖和,眺望的是西北方向的大陆中原,寻寻觅觅的是象征家园的北斗星、金牛星、天狼星,于是更感到他国异域的陌生和凄凉,更增添的是深深的乡愁。在这段真实细腻的心灵独白中,我们分明可以触摸到作家融血化骨的家国之情。因此也难怪他那首脍炙人口的《乡愁》会把这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演绎得如此独具一格动人心魄,具有一种穿越时空、超越生死的艺术魅力。
  对恋土情结最彻底的演绎当数余光中的著名诗作《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头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了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直到死去,诗人依然!择祖国大陆为自己“坦然睡去”的宽阔大床,希望自己葬在黄河和长江之间,这一淋漓尽致的抒发和表白,让我们从心底深处感受到了余光中对故土家园贯穿生命始终的脉脉深情。
  
  二
  
  恋家情结也是余光中传统文化之魂的重要表现。在余光中的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非常重视天伦之乐,非常向往温馨恬淡的家庭生活。在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中,他这样写道:“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在这里,当他用幽默调侃的笔调,嬉笑怒骂地诉说四个未来的女婿即将把四个可爱的女儿从他的身边夺走而他却无能为力时,我们分明读出了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深深父爱和对翅膀已经长硬的子女即将离巢飞走的惆怅之情酸楚之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篇妙趣横生的散文《假如我有九条命》。在这篇文章中,他更是大声宣称:“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除了七条命分别用于应付日常生活、做朋友、读书、教书、写作、旅行、过日子之外,他特别在第二段就昭示,有两条命是用在对家庭的守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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