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从“乡愁”到“再登中山陵”

作者:张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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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再登中山陵
  
  青琉璃瓦覆盖着花岗石白墙
  在高处召我上去
  去童年记忆的深处
  乡愁隔海的另端
  召我,从巍峨的陵门起步
  两侧的)松对矗成柱
  是你的流芳吗,松涛隐隐
  随风更传来秋桂的清馨
  天梯垂三百九十二级
  让我昂然向崇高踏进
  踏着大键琴整齐的皓齿
  一长排音阶,渐宏渐升
  深沉的安魂曲,由低而亢
  用脚趾,不是用手指,按弹
  一步比一步更加超迈
  直到气象全匍匐在下方
  世界多壮丽啊,举我到顶点
  一回头千万人跟在后面
  而我,白发落拓的海外浪子
  历劫之身重九再登临
  不为风景,更无心野餐
  只为归来为自己叫魂
  叫回我惊散的唐魂汉魄
  为早岁的一场噩梦收惊
  容我在你的陵前默祷:
  “还记得我吗,远在战前
  当年来远足的那个童军
  剪着一头乌黑的平顶
  从前的他,也许你记得
  现在的我,只怕已难认
  难认半世纪风霜的眼神
  一念孺慕耿耿到现今
  即使这高阶再高九千级
  也难阻我此心一路向上
  只为了要对你说
  不管路有多崎岖,多长
  不管海有多深,多宽广
  父啊,走失的那孩子
  他终于回来看你了”
  二千年重九前夕于南京
  
  台湾诗人余光中的心中有着鲜明的“中国结”和浓厚的“还乡”意识,而长期以来海峡两岸的分割与对峙局面常常令诗人心焦如焚。早在一九六零年,当诗集《钟乳石》出版时,余光中就在后记中写道:“生为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我们的负担是双重的:我们用着后羿留给我们的第十轮日,我们的血管里流着黄帝和嫘祖的殷红;我们在一个亚热带的岛上用北回归线拉响了渺渺的乡愁。”(《余光中集》,第一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50页)乡愁一旦拉响,便如潺潺流水一般,在诗人心间汩汩不断。到了一九七零年,祖国大陆正处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之期,宝岛台湾也执行着对大陆的经济封锁和政治禁严政策,看到海峡两岸相互团聚的遥遥无期,诗人余光中积郁已久的怀乡之情愈燃愈炽,“情深意长、音调动人”(李元洛评)的《乡愁》一诗由此应运而生。
  从诗人所署日期来看,《乡愁》一诗诞生在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一日,此时的余光中四十四岁,已经越过了人生的不惑之年。诗歌以时间为情感生发的逻辑线索,通过截取人生中几个重要时刻的生命遭遇来反复演绎“乡愁”,对“乡愁”一语所蕴涵的深意进行了具体而生动的诠释。少年时代的乡愁寄寓一方邮票上,儿子同母亲的信来函往成为乡愁传达的基本途径,其实,“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时代的乡愁不过就是一种“想家”的感觉。青年时代的乡愁在那张窄窄的船票上流溢,年轻情侣之间的相互思念成为这一时期最鲜明的生命主题,在分离与聚合之间,乡愁的滋味在心头次第泛起。中年时代的乡愁起自亲人的离逝,“故园东望)纷纷”,物犹在,人走远,母亲与自己的遥隔天际、死生二重,时常令身为儿子的“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在诗歌的前三节里,不管是少年时代的“想家”感觉,青年时代的两地相思,还是中年时代亲人别离的痛楚,种种乡愁的产生都来自双方之间空间的隔离,“我”与家和家人的各居一处、情感交流不畅是撩发乡愁的最主要原因。整体来看,前三节的写作主要是为最后一节蓄势,“而现在”,最后一节要写的才是最切近、最现实的一种乡愁,“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中间隔着“浅浅的海峡”,虽然只是“浅浅”,但因为夹杂了自然和人为的许多阻碍,我们却无缘相会在一起。如果说诗歌的前三节是铺垫的话,那么最后一节就是归总和升华。在诗人眼里,大陆既是母亲,也是新娘,总之是至亲的亲人,血乳相连,无法分开。“而现在”,两岸关系不见松缓,怎不让人愁绪满怀。
  在形式上,《乡愁》一诗是别具特色的。诗人以四个章节的形式构成全篇,在诗形构建、词语!择与搭配以及内容的交代上,四个章节是完全一致的。独特的形式营造是为了表达独特的情感,在这首诗里,诗人截取几个生命片段,采撷一些典型的意象来写照,将怀乡的愁绪款款道来,节奏舒缓,语势自然,体现出心中那份乡愁悠悠不尽的意味。
  这是余光中盼望已久的事情,随着大陆改革开放的深入和经济的腾飞,随着台湾的解严,两岸“三通”成为了现实,台湾同胞终于可以踏上他们思念已久的大陆土地。二零零零年重九前夕,当余光中带着蓄积了五十多年的渴盼如愿登上中山陵时,多少情怀在心中激荡,一首《再登中山陵》,便在这次登临之后呼之而出。
  同《乡愁》的分节书写、结构统一、语气舒缓相比,《再登中山陵》则是一节写完,而且语句参差,节奏急促,它表现的是诗人情感的激越和思绪的纷沓。同年幼时攀爬中山陵迥然不同,暮年时期的“再登”,显然增添了岁月的感伤和生命的喟叹。这“白发落拓的海外浪子”,在外漂流已久了,“走出那一块大陆,走破几双浪子的鞋子,异乡异国,走来走去,绕多少空空洞洞的圈子?再回头,那一块大大陆可记得从前那个小小孩?”(余光中《〈白玉苦瓜〉自序》,《余光中集》,第二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45页)长久的漂泊,使诗人自我感觉有些失魂落魄。如今重回故地,“不为风景,更无心野餐”,在天梯的琴键上,他用沉重的脚步按弹着安魂曲,他要为自己招魂,招回那“惊散的唐魂汉魄”。分离的噩梦行将结束了,多少感慨正在心头潜滋暗长。在《再登中山陵》的后半节里,余光中用了十四行的字句,通过戏剧性独白的形式,写出了心中无尽的感慨与喟叹。让我们试做分析。最后这十四行,实际上可分作两个层次,前七行为第一个层次,写的是诗人心中的怅惘。“少小离家老大回!”早在一九八八年时,余光中就发出过到老还乡的感叹:“曾经,长江是天堑,是天谴,横割了南北/断肠之痛从庾信痛哭到陆游/而今是更宽的海峡纵剖了东西/一道深蓝的伤痕迸裂一百多公里/未老莫还乡,老了,就不会断肠?”(余光中《还乡》)自二十世纪中叶离别而去,直到二零零零年,诗人终于才回来,几十年的别离,半个世纪的风霜,使“我”与中山陵之间相互陌生起来,“还记得我吗”,这默默的祷念,是久别的亲人间最朴质也最真实的问询,深藏着切切的亲情与满怀的思念。然而,“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满白头/一百六十里这海峡,为何/渡了近半个世纪才到家?”(余光中《浪子回头》)光阴辗转,物是人非,这不禁令诗人扼腕唏嘘,怅然若失。后七行是第二个层次,写出了诗人心中的万千感慨与无比欣悦。还是在一九九七年的时候,诗人就说过:“无论倦步多跚跚/无论前途多漫漫/总有一天要回头/回到熟悉的家门前/无论海洋有多阔/无论故乡有多远/纵然把世界绕一圈/总有一天要回到/路的起点与终点。”(余光中《无论》)等待和坚持了几十载,如今总算如愿以偿,“走失的那孩子”终于回得家来,面对留存在记忆深处的这一番熟悉而陌生的景象,那充溢在心中的激动、兴奋与感慨,该是多么的葱郁和纷繁!
  从一九七零年代的“乡愁”萦怀,到二零零零年“再登中山陵”的感慨与欣悦,余光中用诗的形式,记录了两岸分割给人们带来的巨大心灵创伤,也侧面表达了希望两岸和平与统一的美好心愿。
  宋楚瑜说:“世界有多大,中国的机会就有多大。”是的,在连战、宋楚瑜这两个台湾要人相继来到大陆之后,两岸关系出现了拨云见日的转机。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两岸的华夏儿女并肩携手的时刻,会有更多的台湾同胞登上久违的中山陵,卸下心头层累的乡愁,谱出团圆的新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