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木心意识流散文《明天不散步了》解读

作者:严僮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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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二〇〇六年元旦刚过,在中国的文坛上突然之间出来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木心,而且绝对不是大家心理上事先有所准备的什么“八十年代后”之类的毛头少年,而是一位已经七十九岁高龄的老作家;而且也不是成就一般的默默无闻者,而是在海外早已享有盛名,在国内也因陈丹青、陈村等人的推介而一下子引人注目,也因《哥伦比亚的倒影》在大陆的首次出版、以其独特的文字一下子吸引了众多读者的文学高人。这一切已经是够令人惊讶的了,而对于笔者来说,又多了一份惊讶——木心居然是我的同乡,居然与大文学家茅盾出生在同一个古镇——乌镇。于是,我打电话,翻阅桐乡县志,采访木心的故乡熟人,探寻先生的乌镇旧居……当然,最最要紧的事,便是静下心来阅读他的文学作品,看看是不是像报刊上网络上说的那样,具有独创的韵味。
  
  二
  
  木心在国内出版的第一部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的上辑共收入十二篇散文,其中有两篇一望便知用的是意识流手法。
  意识流文学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分支,兴起于二十世纪初的英、美、法等国。意识流文学的理论基础主要来自于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和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詹姆斯认为人的感觉、记忆、幻觉、联想等汇成一股纷繁复杂又飘忽不定的意识在人的头脑里持续不断地流动着;柏格森认为,这一持续不断地流动着的意识超越了客观的“空间时间”而成为人内心的“心理时间”,只有这个“心理时间”才是人们心灵深处的“客观真实”;而这个由人的内心的“客观真实” 所构成的“心理时间”之中,有相当部分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无意识”。因此,凡用意识流动手法创作而成的作品,除了具有不同作者不同的个性特色以外,还不乏意识流文学所共有的艺术特征,诸如情节淡化甚至没有,时空纷乱交错,大量的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穿插其间,象征暗示比比皆是等等。
  但是,从意识流手法用于文学创作以来的近百年间,虽涌现了大量的意识流小说,如外国的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国王蒙的《蝴蝶》《夜的眼》等等,都是小说,却一直未见有意识流散文问世。而刚刚被国内所知晓的旅美中国作家木心的《哥伦比亚的倒影》和《明天不散步了》两文,恰恰都是散文。
  在中外文学史上,用意识流手法创作散文,恐怕是木心先生的一个重大创举。
  
  三
  
  在解读木心的意识流散文《明天不散步了》之前,首先必须澄清一个与之相关的认识问题:对意识流文学有没有解读的必要?意识流文本可以解读吗?
  有人认为,意识流是,且仅仅是将人头脑中出现的,已经重叠在一起而再也分不清是此时此地还是彼时彼地的经历、经验、联想、幻觉等等,真实地呈现给读者罢了;至于意识流动过程中所涉及到的人、事、物、感知等等,是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一一解读的。可我始终不认同这样的观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意识流文学最多不过是运用文学的描写手段印证人存在着这样一种心理活动的现象而已。这一心理现象,心理学家早已经过研究而做出了较为充分的揭示。如果要验证,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做到。比如,我们正坐在某会议室听防疫医生作防止禽流感的报告,听着听着,其中有个人想到了家里的阳台上还晒着被子,不知老婆有没有及时把它收进屋;又想到孩子明天要交一千元学费,这时他听到会议主持人说:“散会”。这样的意识流谁没有经历过,哪个会不知道,还用得着作家们费尽心思去写意识流小说、意识流散文吗?又有哪个读者吃饱了饭没事干花钱去买意识流作品来阅读?
  所以,我始终认为,意识流文学,看似“田里一脚,地里一脚”不着边际,但终究有“意义”在;读意识流作品,尽管像天书一般难于捉摸,但经反复阅读,终究也是可以解读的,即使不能完全解读文本,至少也是可以尽可能地靠近文本的。再说,一千个读者可以有一千个“哈姆莱特”;那么,凭什么阅读意识流文学,一千个读者不可有一千个“墙上的斑点”?难道接受美学的观点只适用于解读传统文学文本而不适用于解读现代主义文学文本?
  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才试着对被“惊为天人”(陈村语)的木心的散文中最难懂的《明天不散步了》做出我初步的解读。
  如果说意识流小说描绘的是作品中的人物的意识的流动,所展示的是作品人物的“内心真实”的话;那么,意识流散文描绘的即是作者自己在某时某地某个特定的情景之下的一段流动着的意识,所展示的也应该就是作者自己此时此刻的“内心真实”。
  
  四
  
  那一天,作者木心到他定居的纽约琼美卡区的横街去“买烟”(初看,这个“买烟”有点儿像伍尔芙小说中的“我”突然发现的“墙上的斑点”,读完全文才知道,两者毫无相似之处。“斑点”贯穿全文,在结构上具有纽带的作用;而“买烟”只是作者散步的一个引发点,只在开头出现,以下就再也见不到它的影子了),看见了街道两旁的矮树已“缀满了油亮的绿叶”,回到寓所门口,便“幡然厌恶室内的沉浊氛围”,于是,作者便开始了他的“空气中游泳”——街头散步,也开始了他头脑中的那一段意识的流动。
  意识流艺术的最大的优点是作品的容量大。用传统的手法写作,无论是什么体裁,它总是有一定的题材范围,总是受特定的时空限制;而用意识流手法去写,在上述两个方面是没有任何框框的。因此,同样的篇幅,意识流作品,比之传统的作品在内容上总是广阔得多,庞杂得多;而且,这一内容与那一内容之间,没有任何起承转合,全凭意识自由地流动。
  木心那次因上街买烟而触发的在琼美卡区街头的散步,因散步而产生的那一大段意识流,就是这样的一种“自由”的流动,因此,我们只能按文章中出现的先后顺序(原文不分段落层次,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这里将各层意思分别用A、B、C……标出)解读如下:
  A.看到街旁的树、草坪,树丛中紧闭门窗的独立小屋(下午),想到晚上窗子会有灯光,假设屋子里的孤居的老妇死了,因她死前早已无力熄灯而灯却亮着,亮三年五年的话,“老妇不可怜,那灯可怜”,以此暗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冷淡,进而想到物对人的“无知”是人的一大“幸运”——“幸亏物无知,否则世界更逼促紊乱,幸亏生活在无知之物中间,有隐蔽之处,回旋之地,憩息之所,落落大方地躲躲闪闪;一代代蹙眉窃笑到今天”。
  B.回想昨天,在豪雨中与友人共一顶伞,去曼哈顿图书馆,因鞋底破裂袜子全是水而无法在图书馆静下心来读书,因而又走到街上。“大雨中的纽约好像没有纽约一样”,由此联想到“古代的平原,两军交锋……大雨来了,也就以雨为主,战争是次要的”。这段意识确是很费解的,这是否是以象征手法,暗示读者:自然力远远大于人力,自然之力暴发的时候,再大的人力也被遮蔽了;自然与人发生冲突的时候,人与人的冲突便退居到了“次要”的位置?
  C.还是在昨天的雨中,还是与友人一起在纽约街头,还注意到了铁栏杆内不白不黄的花,状如中国的秋菊,却开在树上,应该是辛夷,可花瓣比中国的辛夷小,所以不敢贸然相认,要是“哪天回到中国,大半草木我都能直呼其名”,可如今在美国却不知其名称,也不知美国人叫它什么,于是“便有一种淡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尴尬相”,“在异国异域,我不知笨了多少”。作者木心,浙江省桐乡市乌镇人,一九二七年出生,少时离开老家乌镇,此后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杭州、上海等地。到了一九八二年才到美国纽约定居,那时他已五十五岁了。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中国人,到了接近老年的时候,才到国外定居,那种对异国他乡的陌生感是肯定存在的。反过来,外国人对作者也同样存在着一种陌生感:“我的姓名其实不难发音,对于欧美人就需要练习,拼一遍,又一遍,笑了——也是出于礼貌、教养、人文知识,使这样世界处处出现淡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尴尬相”。——这一切,无论是作者对异国他乡的感受,还是异国人对他的态度,都该是木心所经历了的切身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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