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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生死之门的诗心互照

作者:何希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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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作为中国现代诗歌发展进程中的一位具有整合力和里程碑意义的诗人,戴望舒在其二十余年的诗歌创作生涯中虽然仅留下九十余首诗作,但多为脍炙人口的现代抒情诗精品。其代表作《我的记忆》《雨巷》《断章》《秋夜思》《我用残损的手掌》等诗不仅以其美丽幽玄的意境,繁复多变的意象,明快流畅的音乐节奏拨动几代读者的心弦,而且借此建立了将西方象征派、意象派的诗艺精髓与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学传统成功嫁接而别开中国现代诗歌新局的艺术风范。作为一个从事中国现代文学教学和研究的读者,我对戴望舒其人其诗至今兴味不减。然而,他有一首作于一九四四年的小诗①——《萧红墓畔口占》却很少为迄今为止的专业文献所论及,自然也未曾被更多的读者所了解和关注。它之所以进入我的视野也纯属一次偶然的际会:我在二零零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光明日报》“书评周刊”看到谢其章撰文介绍此诗,文中还特别引用了诗评家臧棣先生对此诗的盛赞,臧称它是“一首伟大的诗”,并说“在新诗史上,十行以内的诗中,没有一首能和它媲美”。臧先生是否过誉姑且不论,但以我有限的诗歌阅读经验,至少可以说它是一首让人读后久萦心间,长响耳畔,美不胜收,妙不可言的好诗!我并没有要在新诗佳作中替它重排座次的野心,只是想让这首属于现代中国诗人在中国的现代性语境中吸纳世界精华,回眸民族传统而独立创造的新诗精品为更多的当代读者所了解、所喜爱,让今天面对诗歌困境而粗暴质疑新诗存在的人们能真切感到好的新诗所显示的鲜活劲健、穿越时空的强大生命力: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二
  
  如果单就诗题看,它似乎很容易沟通我们的阅读惯性:这是一个写实性的事件(戴望舒确曾拜谒过萧红墓并在墓畔留影),这也是一首有类于古人常作的口占式(现场即兴吟诵)的悼亡诗。但倘若我们粘滞于这样的阅读体认,戴望舒就势必与现代派诗坛盟主的风采神韵相去甚远,他至多不过是爬行在古人身后作一次难免附庸风雅之嫌的悼亡表演,也就会因此难逃口占诗向少佳作的宿命。然而,当我们跟随诗人进入诗歌的本体世界,小巧精致的文本则以强大的艺术张力挑战着我们的惯性经验,一些有违中国人悼亡习惯和心理常态的意象选择造成了诗题与文本表层意义上的互斥与分裂,诗人在熟悉的事件、熟悉的情绪表达上给读者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陌生化阻抑:为什么怀着冷寂的心境悼念死者要献上一束色彩热烈的“红山茶”?为什么明知死者去而不返却要在墓畔作并无希望的长夜“等待”?死者既已长眠怎能“卧听着海涛闲话”?面对这些问题,有经验的读者一定会想到诗人身置悼亡情境所作的哲思升华,是在形而上层面对生死问题所作的富有超越性的思辨。是的,能在一首不过四行的小诗中熔诗意、深情、哲理于一体,诗人应该无憾了。然而从古至今的好诗能登此高度的实在不少,如果戴望舒没有自己所独步的境界,即使何等富有哲思,其命意也将不出“虽死犹生”、“精神不死”、“活在人们心中”之类的俗套哲理,而我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赏论也大抵止步于此。我认为,这里不仅是把握诗人的哲思升华问题,而更在于体察诗人以怎样的姿态和身份进入悼亡场景,而死者又是以怎样的姿态和身份被纳入到诗人的悼亡体验与诗意表达范畴的。
  不难想象,当悼亡者沉浸在对死者的无限追思之中,就很容易期待超现实的奇迹发生,如死者复生或原本就没有弃世而去,依然还活在更为生动的现实情境之中。苏东坡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记梦》就曾生动地再现了亡妻复生的情景:“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但苏东坡与戴望舒的根本区别在于:苏东坡是在“夜来幽梦”中的超越,梦境与现实再大的反差都不悖人们的共性经验,而戴望舒是立于严酷的现实情境心造了一个远离人们现场体验的诗性现实,从而超越了人们的常态经验,拉开了读者审美心理上的距离。一般的悼亡者与被悼亡者之间是一种明显的主客体关系,而戴望舒与萧红则分明是两个主体之间在诗性空间的对话与交流,虽则有着生死之门的暌隔,但它怎能禁住两个卓越诗魂的跳荡,又怎能掩住两颗灿烂诗心互映互照的光芒?!
  就创作劳绩而言,萧红虽然也有诗作留传,但毕竟于小说、散文用力最勤,收获最巨。她也许算不得狭义上的诗人,但她是以诗人的天才与气质,诗人的体验与感悟进入小说和散文创作的。她那翩若惊鸿的文学之旅就是一首令人荡气回肠、夺魄消魂的诗,而她的小说诸如《生死场》《小城三月》《呼兰河传》等无不诗魂激荡、诗意流淌。在戴望舒心中,萧红更是他倾心尊敬的一代才女,以诗人眼光视之,萧红亦无愧诗人称号!但天才从来就是寂寞的,戴望舒与萧红都在香港度过了灾难岁月,忍受了太长的寂寞时光。在那铁蹄横践的乱世之中,当时凡于内地转徙香港的作家们同怀民族的忧愤,也各有自己的寂寞,而最寂寞的灵魂恐怕当属萧红了:与萧军分手的隐痛犹在,与端木蕻良性格错位的新伤日剧;童年的孤寂、青春的多难、爱情与文学美梦一再破灭;山河破碎,身世浮沉,病卧异乡,亲朋少伴……阅尽萧红平生,无限的寂寞与感伤,实在令人拊膺长叹,冷泪暗流。戴望舒与萧红堪称文友相知,诗心互照。当萧红于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凄然病逝,戴望舒和萧红的朋友们拉了一辆板车,将遗体运至跑马地背后日本火葬场火葬,次日黄昏又将骨灰葬于浅水湾②。诗人亲历了萧红身前的寂寞和身后的凄凉,所以两年后的墓畔凭吊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别有一种心境:他不是来履行一次悼亡的使命,而是来与萧红作一次穿越生死之门的诗性对话。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同时传达了诗人的历时性体验和即时性感受。萧红辞世两年来,灾难的岁月正如“长夜漫漫”,风雨如晦,诗人的寂寞依旧,而今来到诗友墓地,才女长眠而寂寞未泯,复又返照诗人心间。断肠之人对断肠之魂,沉重的寂寞岂是常人可以掂量!但戴望舒不仅懂得萧红的寂寞,更懂得她至死不甘的灵魂呼唤:“平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③萧红热烈跳荡的诗魂不灭,诗人怎能以冷色调悼亡的惯例违逆诗友的天性?在我看来,惟有“红山茶”意象最能契合萧红不甘寂寞、挑战悲剧的不屈英姿和热烈奔放的诗人情怀。诗人只应该以诗人的方式复活死者的诗心,由此戴望舒也才能够在诗人对话的层面实现对人们惯性经验中冷寂与热烈两相抵牾的诗意整合。
  正如有的诗评者所言,这首短诗的诗眼全在“等待”二字,并说“等待”是戴望舒人生及诗艺转折之后的“永恒主题”,既是其诗歌中的“原型主题”,更是他人生追求的“永恒主题”④。但我认为“永恒的主题”中也会有特殊的情绪变奏,所以我不打算在更为泛化的“主题”背景中纵谈戴望舒诗中的“等待”,只想力求在诗人长久而执著的“等待”境域中解读诗人伫立萧红墓畔的“等待”: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在戴望舒的诗性体验中,“红山茶”既可慰藉萧红的寂寞,又能激活她的诗心,两位诗人间开怀畅谈的奇迹仿佛瞬间就会呈现,这应该是戴望舒“等待”的心理依据和情绪内涵。然而,长夜无尽,生死有界,“寂寞”的现实依然严酷,一束“红山茶”怎敌如磐的夜色!纵然萧红诗心复活,眼前仍是“长夜漫漫”,她又怎能激荡起满怀的诗情与戴望舒作和谐的诗意交流?因此,与其让“等待”的结果了无诗意倒不如继续“等待”,不要去擅扰萧红已归于自由潇洒的诗魂,就让她在生前向往的诗意栖居地与“蓝天碧水永处”⑤,“桥头载明月,同观桥下水”⑥吧!乱世之中的香港已让萧红在寂寞中灵魂破碎,而美丽迷人的浅水湾却成了她的诗意归宿,她终得以诗情荡漾地“卧听着海涛闲话”,这也才是戴望舒所期待的诗性复活!我们自然听不到也看不见他们有声有形的交谈,但他们彼此都在诗意的时空里达成了最和谐最美丽也最富有深度的心灵默契和无言交流。他们都是现实世界中并不潇洒并不自由的灵魂,而当两颗诗心穿越了生死之门的阻障,那诗心所互放的灿烂光辉却成了天地间最美丽的交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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