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怡红院里咏婵娟

作者:吕步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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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比较准确地解读《红楼梦》,我又买了一套由红学权威机构校注的脂评系统的《红楼梦》①。这套版本,除了有刘旦宅绘就的二十四幅精美、准确的彩色插图外,还有较多、较详细的注释和校记说明。这对我们初读《红楼梦》的读者来说,无疑是很大的帮助。但也有些注释,让人难以理解和苟同。如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有一首《怡红快绿》诗: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这是元妃省亲幸游大观园时,因“喜宝玉竟知题咏”,命宝玉当面对“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各赋五言律一首中的咏怡红院的诗。“怡红快绿”是匾额。
  书中把“两两”注释为“指芭蕉与海棠”。我就理解不了,也未敢苟同。我查阅了有关辞典、注释、欣赏、鉴赏等,几乎都是这样。在这“两两出婵娟”的诗句里,“两两”明明指的是成双成对的“婵娟”,为什么说是“芭蕉与海棠”呢?如果说芭蕉与海棠可以算一对的话,也只能说是“两两”中的后一个“两”字。而前面一个“两”字则表示的是一个不定的数目,一般都应指两个以上。也就是说“两两”应指多个“一对”才是。可是这里仅此“一对”,怎能说成是“两两”呢?再者,“出”字,在这里为一个动词,是走动、是从里到外的意思,是从屋里到屋外,从院里到院外,而不是从地里到地上。“婵娟”一词,《辞海》载:(1)美好貌。也指美女。(2)情意缠绵貌。(3)指月亮。在这句诗里,不是指月亮。因为月亮只有一个,不能成双成对。也不是指“美好貌”或“情意缠绵貌”,因为这是形容词,没有主语。也不是指某辞典里的“蕉棠美好的姿影犹如秀丽的少女”。因为“蕉棠”不能走动,不能进进出出。那,这里的“两两”就只能是美女了。具体地说,就是指那些俏丽的丫鬟了。可能会有人说,宝玉赋此诗时还没有人住进去,这是事实。此时为正月十五元宵节,不但芭蕉未绿、海棠花未开,就连“柳杏诸树”上的“花叶”,都是“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做成,粘于枝上的”。不过这里写的是怡红院的春天,况且诗的最后一句“主人应解怜”,说明院里是有“主人”的。那个时代,这样的大家,有主人就有侍候主人的奴婢,就是丫鬟,就是诗里的“婵娟”。
  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一清客因院中植有“数本芭蕉”,题以“蕉鹤”。又因院内有“一棵西府海棠”,另一清客题以“崇光泛彩”。宝玉则两者兼顾,题以“红香绿玉”,还说“两全其妙”,但主考官贾政却“摇头”道:“不好,不好!”基本上予以否定。贾政为什么“摇头”又连说两个“不好”呢?是否因为“红香绿玉”只单纯地咏景而未见人呢?贾政没有说出原因,书中也未交待。但后来元妃游幸时,却把“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并赐名“怡红院”。元妃为什么改了?据宝钗说是元妃“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的。元妃为什么不喜?书中也无交待。但改后的词,却弦外有音,又有他义。怡,是喜悦,愉悦。快,是爽快,愉快。“怡红快绿”就是让“红”“绿”感到愉悦爽快,增添了人的情感。不过这里的“红”“绿”已不单纯地指代海棠芭蕉,在清代也指妙龄女子了。
  在大观园里,贾宝玉的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他咏怡红院的诗,也是这样,有诗情,有画意。怡红院不是庙宇,不是植物园,是庭院就要住人的,不能只咏海棠芭蕉,在这如诗似画般的美景中,是要点缀人物的。书中,贾母曾两次要求惜春画大观园时,把人物“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地画上,就是这个意思。宝玉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事实上,后来住进怡红院里的丫鬟,可以说是成群结队,确实很多,多到主人甚至都不认得。从曹雪芹为这些丫鬟取名来看,就是成双成对的。如一等丫鬟:袭人、媚人;晴雯、绮霰;麝月、檀云;春燕、秋纹。二等丫鬟:茜雪、红玉、碧痕、紫绡。等外小丫头:佳蕙、芳官;定儿、坠儿;四儿、五儿;还有已淘汰了的良儿和没有名字“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的小丫头。这多丫鬟,生活在这深宅大院里,贾宝玉就绘真景、抒真情,情景交融地写出了这首咏怡红院的诗。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这四句诗,就是一幅深宅大院有美人活动、有佳花盛开的优美画面。它展示了怡红院、贾府乃至中国封建社会的“簪缨之族”、“诗礼之家”的大家子的风范气派,富贵气象。在那深深的庭院里,芭蕉叶子卷着像绿色蜡烛一样,还未长得舒展开来。红若丹砂的海棠花开了,闪烁着红色的光辉。主仆人等却因日长神倦都静悄悄地养神休息。虽有三三两两的丫鬟,进进出出地服侍着,忙碌着,但鸦雀无声,因为在这里一切都是有规矩的,不能大呼小叫。“春犹卷”、“夜未眠”,也是丫鬟们忧心悄悄的写照。“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是说那些成双成对的少女们,整天凭着栏杆,依着山石,过着贵族式的悠闲、无聊、囚笼里的生活,不得自由。正如元春所说的:“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这诗里的画面虽然好看,有山石,有护栏,有美女,有佳花,但画面上的人却没有生活的自主、自由。书中就有这样的画面:宝玉走出房门,“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下栏杆旁有一人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这人就是二等丫鬟红玉,正“在那里出神”。可见红玉对怡红院里的生活也是无奈,并不满意。唱戏的女孩子龄官曾把那“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比作“牢坑”。戏班子解散时,她主动离去了。“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如果是“芭蕉海棠双美对立”在东风里,沐浴在春光中,那美好,那幸福,恐怕令人欣慰和羡慕了,怎能会引起主人的哀怜或同情呢?怜,应是对弱者或受残害者而言的。所以,“对立”是指美女,婵娟。“东风里”是指春天。美女如花一样,如今正是她们人生的春天,怡红院的主人应当怜惜她们,同情她们,给她们以自由。“主人应解怜”,是女奴的渴望,也是诗作者贾宝玉尊重女性的呐喊。
  此后,住进怡红院的“主人”就是贾宝玉,诗号“怡红公子。”顾名可知,“怡红公子”就是有女儿心肠的富家公子,这正是贾宝玉爱红怡红个性的写照。非其人不配住其所,非其人不配用其诗号,非其人喊不出对受压迫女性的“应解怜”。“主人应解怜”的呼声,喊出了女奴的渴望,喊出了贾宝玉对女奴的深切同情和爱怜。
  ① 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1982年3月版《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