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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策兰的无题诗《穿成线的太阳》

作者:白建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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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成线的太阳
  在灰黑的荒野上。
  一棵树——
  高高的思想
  弹着光调:还有
  歌在人类以外
  吟唱。
  
  最近几期《名作欣赏》的“大家论坛”连续刊载了北岛诗论的一些节选,读后觉得大有眼界开阔、高屋建瓴之感,但也觉得其中有些解析过于简单,尚不能使人对作品有较为明晰的理解。这当然并非作家的责任,因为它实在只是“节选”。但若从读者的角度考虑,就觉得这些诗虽然已被“著名专家”这一意义上的“大家”论过,仍可以被“一定范围内所有的人”这一意义上的“大家”来说说。《名作欣赏》二零零六年第四期刊载了《北岛说策兰的无题诗〈穿成线的太阳〉》,我觉得就有也来说说的必要。
  乍看起来,这首诗也像许多费解的现代诗一样,有点不知所云。稍加玩索,就会发现,其实这首诗里有一幅“奇景”:我面对着一棵树,从树冠上望过去,竟然看到如此奇异的景象——好几个太阳出现在天空,而且整齐地排成一线;但大地上不仅不比平日更明亮,而且竟是“灰黑”的。这种奇特的景观其实就是“日晕”,又称为“幻日”或“多日同辉”。“日晕”的形成需要多方面的条件,因此不像“月晕”那样较为常见。“日晕”一般出现在早上,空气中有较大的水分含量,空气中的水分遇冷结为冰晶,太阳光通过空气中的冰晶时便会出现“多日同辉”的奇观。保罗·策兰这首诗写的便是这一奇观①。正像北岛所解释的,这“完全是简约派的白描”,“基调是黑白的”。但是无论谁都不会觉得这里只有个“风景画”而已,其中已压缩了因观看而发现的诗人内心的惊异、激动与感叹,传感着某种无可名状的“心灵的激情”。“穿成线的太阳”——多么不可思议的景象!然而它真实存在。多么不可思议的句子!然而它顺理成章。然而更其不可思议的是,这“太阳的奇观”下面却是“灰黑的荒野”。多么不协调的组合,然而又是多么庄严的统一。这不就是一幅“世界的图景”么?这幅“世界图景”,让我们想到高举着思想旗帜在黑暗中呐喊的卡夫卡、加缪,想到在无边的荒原上奔走的艾略特,想到了中国的鲁迅。并由这些人物想到了“精神与存在的对峙”,想到交叠着惊异与感叹、命运与抗拒的现实。事实上,诗人确实没有把“穿成线的太阳”仅仅当成一种“景”,也没有把那棵树仅仅当成“景”,而是把那种太阳与树合成的景象看成一种“思想”,“高高的思想”,并且说它“弹着光调”。在这里,形象因诗人抽象性的想象而获得了“思想”,成为一种精神存在,成为一种具有人格、活力,披着光彩的生命,成为具有某种精神召唤力的意象符码。其中交织着多向度的张力。但是,这个意象却并非来自于某种想像的虚妄或荒诞,而是有着它的逻辑线路和心理学基础的。“穿成线的太阳”——“高高的思想”——“弹着光调”,构成想像的链环。“思想”与“太阳”的互喻关系,则根植于它们都与“光”发生通感或关联。北岛说“这首诗,有点儿像一幅半抽象的铜版画”,道理就在这里。说穿了,它的抽象并不抽象,它抽象得有道理,它是形象与抽象的接通。但是,这首诗的重心还在冒号之后的一句:“还有/歌在人类以外/吟唱”。对这句诗的理解,关系到对全诗的理解。北岛认为全诗“第一部分描述的是人类生存的景观,第二部分则是对这一景观的质疑与回答” ,似乎不妥。“人类以外”的“歌”是什么?应该是大自然的歌。这是说,挂在树上的“穿成线的太阳”“弹着光调”,实在是唱着一首自然的歌。这是诗人的感悟,也是诗人的发现,更是诗人的一种展示法。由“光调”到“歌唱”,又一次通感,接通了人类与自然,在瞬间里融入了永恒。这大约就是策兰所实验的“在多方面渗透中立刻展示它们”,“把所谓抽象与真的含混当作现实的瞬间”。到这里,诗人在一连串的喻象里完成了对感觉的深度表达,完成了人类生存图像与宇宙自然景观的奇特叠合,也完成了对人间与自然互喻关系的发现。
  保罗·策兰是现当代奥地利诗歌的一座丰碑。二战期间,他曾被关入集中营,亲历了希特勒“虐犹”的暴行。一九四八年和一九五二年,他相继出版了诗集《骨灰罐里倒出来的沙》和《罂粟与回忆》,一举成为战争废墟之上最受欢迎的诗人。其名诗《死亡赋格》,为二战后描写德国纳粹最为深邃和最富精神力量的诗歌之一。保罗·策兰虽历尽苦难,对人类生存境遇有着荒原般的现代感受,但并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在这首诗里,尽管存在着明暗色调的对比,但主色调依然是一种极度的光亮。这光亮既是他所描写的景物的光亮,也是他的心灵的激情的光亮,是他的思想的光亮。很难想像,一个心中没有理想的人能写出如此光洁、辉煌、高远的景象,或者说,这样的景象能让他发生强烈的情感共鸣。所以我不同意北岛把这首诗第二部分解释成对人类生存景观的“质疑与回答”,因为它与这首诗的语言指向,总体色调、语调不合,也会对诗作意义生成的开放性有所限制。
  保罗·策兰把里尔克看成自己的导师,追求思想与雕塑的结合,追求对独自面对世界时那种感受的表达。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一种奇景是怎样摇荡了诗人的心胸,激发了诗人的想像;也看到了诗人在把这幅奇景展示出来时是怎样融入了自己的思想,并让这种思想飞扬起来,怎样以强烈对比的光与影的配合达到一种深广的暗示。这里就有里尔克般的“思想的雕塑”的效果。但是与里尔克不同,里尔克总是给思想寻找实体,策兰在给思想寻找实体的同时,还给实体寻找抽象,这就使他的形象获得了活性,获得了出入于虚实之间、真幻之间、现实视界与心灵视界之间的自由。在这首诗里,我们也看到了诗人这种探寻的足迹。
  
  ①2006年3月3日,我国大庆市就出现过“幻日”奇观,天空中同时出现了四颗太阳,其中三颗连成一线。许多群众以及气象部门都观测到这一景象。
  ②③④⑤北岛:《策兰: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见《名作欣赏》2006年第4期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