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帕斯捷尔纳克诗二首解读

作者:顾蕴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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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想之外,情理之中
  
  ——《二月。一碰墨水就哭泣……》解读
  
  二月。一碰墨水就哭泣……
  
  二月。一碰墨水就哭泣!
  哽噎着抒写二月的诗篇,
  恰逢到处轰隆响的稀泥,
  涌动着一个黑色的春天。
  
  掏六十戈比雇一辆马车,
  穿越祈祷前的钟声和车轮声,
  朝下着大雨的地方驰去,
  雨声比墨水的哭泣更闹腾。
  
  这里成千上万只白嘴鸭,
  像一个个晒焦的秋梨,
  从枝头骤然掉进了水洼,
  把枯愁抛进我的眼底。
  
  愁眼中融雪处黑糊糊呈现,
  风被鸦噪得愁纹重重,
  当你哽噎着抒写诗篇,
  越在意想外,越在情理中。
  一九一二年
  (顾蕴璞 译)
  
  这是帕斯捷尔纳克早期抒情诗的代表作,写于一九一二年(时年二十二岁),事过十六年之后修订过一次,才成眼前的定稿。这说明诗虽然小,诗人投入的心血可不少,它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诗人在现代抒情诗的创作上的成就,而他一九五八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正归功于“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的俄国小说的传统领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而且早在还未写出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有人因他在现代诗创作和诗歌翻译方面的卓越贡献而为他向诺贝尔奖提过名。
  诗采用了俄罗斯诗歌中常见的环形结构,第一诗节的“二月。一碰墨水就哭泣!/哽噎着抒写二月的诗篇”和第四诗节的“当你哽噎着抒写诗篇,/越在意想外,越在情理中”,在结构和诗情上紧相呼应,给读者展示诗人在灵感知觉支配下形象思维的运行脉络。一开头,“二月”、“墨水”、“哭泣”、“春天”、“大雨”等意象无端地连接在一起,让人感到突兀,出人意想之外:二月明明还属冬季,怎么已经和春天挂上了钩呢,就算到了满地融雪的春天,怎么又和夏季才会有的大雨同日而语了呢?这不是时间上的错位吗?同时,墨水分明是无情物,怎么和人身上的动情的哭泣的行为发生了瓜葛呢?融雪天脚下踩成的稀泥怎么会发出打雷才会发出的轰隆响声呢?这不是物性在空间上的错位吗?但帕斯捷尔纳克就这样写了,不过,他怕只有旧的赏诗思路的读者会感到不解,便在第四诗节中留下了“当你哽噎着抒写诗篇,/越在意想外,越在情理中”这一点题之笔。因此,要破译这首朦胧得出奇的抒情短诗,必须从破译最后两行诗这一唯一的密码入手。
  说到这里,必须参照一下帕斯捷尔纳克本人的诗学理念。他从步入诗坛的时候起,就在当年俄国现代主义诗潮(他还参加过其中的未来派)下革新俄国的诗艺。他在认同视真实为艺术的灵魂的传统的同时刻意强调艺术的真实有别于生活的真实,他把本真的生活称为“第一现实”,而把通过隐喻等修辞手段变了形的生活称为“第二现实”。认为“第二现实”不但没有脱离“第一现实”,而且比它更真实,更有灵性,更富于创造性,更能涌现奇迹。再回到我们目前解读的这首诗来,诗中比较朦胧的一些意象其实都不过是诗人用隐喻使“第一现实”变形后的“第二现实”:“墨水的哭泣”是诗人(蘸取墨水动笔者)心灵的哭泣的变形,“黑色的春天”是正在孕育着春天但迟迟不告退的残冬的借代,二月里墨水哭泣后诗人所渴望的大雨是他想宣泄二月所引起的感伤的心态的物化,二月里“到处轰隆响的稀泥”是诗人因厌冬盼春心切而把起点当顶峰的幻觉,“这里成千上万只白嘴鸭,/像一个个晒焦的秋梨,/从枝头骤然掉进了水洼……”是捕捉到死寂的冬末初春背景上活力和动感的油画效应,“穿越祈祷前的钟声和车轮声,/朝下着大雨的地方驰去”,是对速度赞美的极致,简直是车速超过音速,和李白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类意象都展示了有悖于生活的真实的艺术的真实,而且对于客观逻辑而言越是意想不到,对于感情逻辑便越合乎情理,正如诗人在本诗中所说,“越在意想外,越在情理中”,因此连文艺修养极高的高尔基都感到困惑而在信中批评他说:“在您的诗里,感受与诗的意象之间的联系太隐晦了,几乎无法捉摸。”“有时我真感到伤心,因为混乱的世界抑制了您的作品的力量,它反映在您的创作中确实是一片混乱,不和谐。”但是,另一位俄国大文豪,象征主义大师勃留索夫却发表了支持帕斯捷尔纳克诗学革新的评论,说他的诗“饱含现代的精神,他的心理机制并不因袭于陈旧的书本,而是表现出诗人的内心”。
  帕斯捷尔纳克在本诗和其他抒情诗中所表现出的另一个艺术特色,是善于捕捉“瞬间感受”。他一方面继承古典抒情诗中情与景平衡和呼应的美学传统,从不无病呻吟。本诗抒写二月的表现手法对二十世纪初来说还相当前卫,但每行诗仍都是有感而发的,只是抒发的方式由直接反映变成间接折射。诗的时空背景是俄罗斯这个北国(诗人可能当时在莫斯科)的二月,这时大地和人们虽然已经经历过漫漫的寒冬,但离绿草如茵、风和日丽的春归之日还早着呢,由于日光一天天强烈,地气缓慢地上升,雪下后一踩就容易融化:原先白雪皑皑的黑土绽露出自己的本色来,原先严寒但爽朗的天气被稍暖但阴冷难耐的日子所取代。据不少俄罗斯人称,二月是他们一年中最难挨的日子,是最容易引起感伤的时节,对多愁善感的俄罗斯诗人来说,“一碰墨水”(用我们的话来说是“一提笔”)就哭泣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哭泣所引发的非理性心态则因人而异,至于对哭泣的表达方式更是各不相同了。何况,哭泣的诱因除二月的天气因素外,还可能有着不必言明的情感记忆上的隐私,这在崇尚个性化的现代主义诗人笔下更是不言而喻的。因此,捕捉本诗总的情调可以“求同”,但对象征所暗示的故事的领悟只能因人而异。严格地说,诗是无法用散文解释透彻的,如第四诗节中“风被鸦噪得愁纹重重”虽然是“鸦群噪得我心乱意烦”的情绪的外化,是景中有情,但诗人因为什么容易被鸦群噪得心乱意烦,是单纯因为二月的不适天气,还是另有与二月有关的痛苦回忆,那就不得而知了。
  本诗看似主要是歌颂春与冬搏斗过程中大自然的活力的,其实这只是本诗的第二旋律,主旋律是用黑色这一色彩象征所传达的郁闷、躁动而奋进的心态,黑色把它和涌动中的春融成一体,以致主客观难分,但仔细解读,仍可辨出主观世界是实录,客观世界则受制于主观世界,可实可虚,但全诗的情调是统一的:悲中有喜的悲情。最后一个诗节前两行“愁眼中融雪处黑糊糊呈现,/风被鸦噪得愁纹重重”,是与第一诗节的“哭泣”的悲情相呼应的哀景,但悲情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在诗情发展后的递进,同样是悲情,但已由无奈的哭泣,变成眼望黑糊糊的融雪处时变得旷达些了的淡淡哀愁。为什么有这种心田波澜的历程,诗人只让读者通过最后两行诗自己去破解其中奥秘:哽噎时写诗就会“越在意想外,越在情理中”,用散文的语言来诠释,这就是说:诗人不是在论证事理(冬为什么漫无尽头,春为什么姗姗来迟),而是在顺应自然,通过对压在心头的感情的释放而让情理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如单从艺术层面看,本诗充分发挥了俄罗斯白银时代多种诗歌流派多元互补的艺术魅力,艺术上像海绵吸水似的广采博收的帕斯捷尔纳克使未来派的动感、生命感和象征派的音乐精神(有鉴于用译诗谈无法谈透彻,本文未敢涉及,但从译者以“顿”代“步”的译法即可略知本诗节奏感的一二),阿克梅派视觉质感、日常生活画面感和象征派的多层面意蕴性,传统诗语言的刻板内涵和现代思维下意象的灵动的时空转换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使本诗的美在读者的解读过程中不断得到增殖,例如本诗最后两行“当你哽噎着抒写诗篇,/越在意想外,越在情理中”,不仅点明了本诗的主要题旨(厌冬盼春的苦乐和悲喜),而且也生动地引出了阐明诗创作的规律这一副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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