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二十一世纪的娜塔莎·罗斯托娃

作者:[俄罗斯]维克托·叶罗费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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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使劲说“钱”这个俄语词儿,那么所有的牙齿都会露出来,模样就像龇牙咧嘴的狼。这是我在自己情人身上发现的,就在她不再是我情人的那一刻。我们坐在凯旋大街的一家法国小咖啡馆里,那天是星期日,游人如织,我们一边将油汪汪的羊角面包蘸着咖啡往嘴里送,一边彻底割断了我们的爱情。我们花的是那笔供同居使用的钱。数目不大。假如我是电脑时代的列夫·托尔斯泰,肯定会写一部新的《战争与和平》,不过内容不是拿破仑进攻莫斯科,而是外省人像汹涌的洪水占领莫斯科。他们使莫斯科像遭了火灾似的发烧发烫。小说能问世的话,里面肯定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充斥了无耻之徒和道德沦丧的情节。不过我不是在首都土生土长的法西斯分子,并不认为莫斯科只属于莫斯科人。再说我自己也是自投罗网:年轻美貌、咄咄逼人的乡下女孩那种巨大的魅力既使我深受鼓舞,同时又让我吃尽苦头。她们受到契诃夫笔下的三姐妹的感召,再加上莫斯科要什么有什么这古老神话的诱惑,她们不可能不拼命挤到首都来。这里,神话与现实融为一体,确实要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要什么人就有什么人。
  宇宙中这块大石头上的生活是宇宙发出的梦呓。今天的莫斯科,这颗闪闪发亮、喧嚣不止、在黑暗中飞驰的流星,给人的印象绝对是既像节日般热闹,又像灾难般可怕。这里的生活汹涌澎湃,至今山上带着血腥味的喷泉喷涌不止,金钱像河水般哗哗流淌,它的脉搏像短波那样急遽跳动,虽然由于道路上的塞车现象而经常受阻,但是冲破汽车的重重包围之后,又在各个广场上活力四溅。
  莫斯科的居民——苏联解体后十年中产生的蜕化变质分子、逢场作戏的弄潮儿和捣乱分子。他们是怎样的人?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更何况外国人,即使上帝也不知道。莫斯科并非建立在七个山冈上,也不是建立在往昔的荣誉之上,并不依靠政权,也不受制于权威,而是靠一种新的力量维系着。如果在苏维埃的三大建筑上可以观赏克里姆林宫的美丽景色,那么如今克里姆林宫本身就在观赏金钱的魅力。钱!钱!钱!世界上的其他城市,从纽约到华沙,马路上到处都可以听到这个词儿,我自己也经常听到,其频率大大高于别的词儿。红色莫斯科对钱讳莫如深,让钱失去了价值。如今的莫斯科对金钱趋之若鹜。我自己就是追逐金钱的人。
  交换和背叛——这是两个同根词。这并不像花样不断翻新的橱窗、汽车热、街头卖淫和广告那样一目了然,可是彻底改变着莫斯科的生活,把某些人的生活碾得粉碎。性别角色正在重新确定,性错乱的现象比比皆是: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俄罗斯女性阶层——一批特立独行的女人。待到迟钝而具有宗法意识的俄罗斯男人觉察到的时候,她们早已出现了。
  总而言之,出现了新的娜塔莎·罗斯托娃形象。
  
  题材
  
  她不带钱包,也不穿内裤。她不想依靠内衣,也不想依靠金钱。她用最后的一百三十美元向我投资,给我买了一件礼物:带录音装置的东芝电话。她没有长久地等待回答。因为我的生活不仅发生了路标的转换,而且还有两代人的变化。少女与少妇的区别首先表现在年龄上。
  任卡的腋下散发出好闻的腊味。她喜欢说的一个词就是“题材”。任卡的生活就是绚丽多彩的各种题材。她喜欢的题材就是旧的苏联照相机。新的相机——去他妈的。她不怕脏话。根据不同情况,有时候满口脏话,有时候没有一句脏话。她背着一九七九年型号的基辅牌照相机,做着激烈的几何状手势,脸上露出可笑的表情,正穿过欢乐港的树林,向海滨浴场走去。几位女伴磕磕绊绊的好不容易跟上她的脚步。游泳!她把无袖长裙往上一脱,露出被阳光晒黑的皮肤,纵身跳入水中。同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没有学她的样。
  “真怪,”她们中间的一位电影女演员略带羞涩地说,“体形这么漂亮,简直不觉得是裸体女人。”
  二十九岁的任卡还喜欢摆出各种姿势自拍照片。“照相狂”——报刊这样嘲弄她。有人说她的姿势太出格。她骂一句:“去他妈的。”你不会怀疑她是顽固不化的裸露癖。有一次跟“文化”报刊发生了争执,她辩解说:拍照片就要拍裸体,肉体跟精神一样喜欢自由。肉体在性的围墙里闷得慌。任卡是后色情时代的先驱。她的见解也很坦率,出人意料,丝毫不亚于她摆出的姿势。
  “我的朋友罗达打电话告诉我,她那吸毒的丈夫上吊死了,我一下子情绪高涨起来。我想要给他照相。”
  她皱起略带孩子气的眉头说:
  “死亡令人激动。”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莫斯科的一位知名电视主持人向我承认。“她是那种——”他沉思了一会儿,“那种虚拟的女人。”
  事情发生在他家的别墅里。我们看着儿童室那扇洞开的门,从那儿传来电脑游戏沉闷的响声。她跟朋友的十三岁儿子坐在一只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突然她站起来跑到我们这儿,兴奋地睁大了灰蓝色的眼睛,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杀死了神龙一号!”
  “二十一世纪的娜塔莎·罗斯托娃。”我心里想。
  年轻朋友称呼她的时候用的是英文名:“珍尼芙。”这样的称呼我不太喜欢,但是我也认了:他们都有绰号,有的叫美食,有的叫石油,有的叫胡萝卜,他们用这些假名上互联网,在全国到处旅行,参加喜爱的摇滚音乐会。护照上的名字等到将来开始“真正的生活”的时候再派用场,如果真会有这样的生活。假名还可以防警察,他们吸大麻、在街头闹事的时候警察总是装模作样地要抓他们。俄罗斯的年轻人都在干蠢事。任卡要我到电脑前写作的时候总要往我脑门上吹气,就像往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吹气一样,还用绒衣的袖子仔细擦一遍,好让我看清楚写的内容。我写作的时候,她就在厨房里用巧克力酱把糖块垒成埃及金字塔形状,再在底部安上一个用金属薄片做成、模样像埃尔维斯·普列斯里的吉他手。
  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彼此都是外星人。
  
  “中国飞行员”
  
  星期五那天我附庸风雅,假充绅士,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休特·格拉斯在“中国飞行员”餐馆一起吃晚饭。我们一边喝伏特加,一边品尝蘑菇和其他种种俄罗斯的美味佳肴,不一会儿就谈到了有没有上帝这个题目。格拉斯是加缪“荒诞”哲学的老式信徒,他坚信我们全都是徒劳地往山上推石块的西西弗,可是我知道上帝是存在的。他对我大光其火,因为他早跟“精神上的知音”、相交三十四年的精神情人彻底决裂了。我越是激昂慷慨地证实自己的观点,格拉斯越是坚信自己的无神论。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经模糊了。只记得这位情人突然出现在我们对面的桌子旁,开始要我们交出住房的钥匙,这比加缪还荒诞,因为她本来不打算住在那儿。与这件荒唐事相联系的是,美国驻莫斯科大使的翻译斯蒂夫突然不期而至,他居然和餐馆的总管伊丽娜·鲍里索芙娜跳起舞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蒸发了。而摆在我面前的,是要思考存在的不可纠正性。
  假如我不是醉得那么厉害,那么我会拒绝的:一位无比青春的女郎把我拉到跳舞的人群中。她不像我生活中的那些女人对跳舞非常在行(我碰到的都是些善于跳舞的女人),充满了热情,而是故意模仿生活的舞蹈,置身在外,没有激情。我们周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她盯着我看,仿佛要把自己的精力转移到我身上。我大汗淋漓,开始清醒,我已经欲罢不能。
  将近天亮的时候我们三人走到街上:斯蒂夫、我和她。我们商量上哪儿去的时候,莫斯科开始变得美丽起来:太阳升起来了。我们在斯蒂夫那儿把他这位单身汉储藏的食品一扫而光,然后跑到商店里吃了早饭。我伸手拉她。
  “不行。”任卡说,口气生硬却又友善。她留下来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在上帝的办公室里,我的个人证件已经转交给了新的官员。
  
  大杂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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