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形似双璧,高下自别

作者:魏家骏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以说是独步文苑的不朽之作,在文情并茂的盛誉之外,同时又有他作为书圣的遗墨,又为其增添了另外一种娟秀与妩媚。无论从文学还是从书法的角度看,《兰亭集序》都堪称难以逾越的一座高峰。然而,在《兰亭集序》所记述的兰亭聚会之前五十多年,早在西晋时代,还有一次鲜为人知的在洛阳金谷园里的贵族聚会,也留下了一篇与《兰亭集序》极其相近的散文,这就是石崇的《金谷诗叙》。这两篇散文不但在命意、形制、结构诸方面,甚至在个别语句上,都有十分相近之处。然而先出的《金谷诗叙》,早已经被岁月的烟尘湮没在浩瀚的典籍之中,难以寻觅其踪影,而后出的《兰亭集序》,却成为历代散文选本的必选篇目,流传已久,影响深远,赢得了前者绝对难以与之匹敌的广泛声誉。这或者是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个例子,看似如同双璧,实际上却高下有别,而后出者——且有着比较明显的仿作痕迹——《兰亭集序》,几乎可以说作为东晋时代散文风格的代表性作品,已经不是《金谷诗叙》可以望其项背的了。
  《金谷诗叙》的作者石崇,是西晋时最大的富豪,在历史上素以骄奢淫逸著名。他在晋惠帝时任荆州刺史,转南蛮校尉、膺扬将军,因为打劫和掳掠而暴富。他后来在朝中屡屡升迁,握有重兵,官至太仆寺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等朝廷要职,完全称得上是既有权又有钱的大官僚。他在洛阳郊外的金谷涧中,建造了我国第一座私家园林金谷园,经常在这里大宴宾客,借以炫耀自己的豪富。其穷奢极欲的所作所为,在历史上留下了许多颇遭非议的丑闻,诸如和王恺比富、令美人在宴席上劝酒,客人不喝就立即杀掉美人等等行径,就都是为后人所瞠目结舌的故事。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来,这人就是个身居高位、财大气粗、蛮横无理、狂妄至极的一介武夫和超级流氓。
  可是,他却也会附庸风雅,时不时地也来个“笔会”什么的文学活动,并且把与会者的作品结集成册,这篇《金谷诗叙》就是他在一次聚会以后,为参与聚会者的诗歌集所写的一篇短短的序文。如今要想找到被埋没在汗牛充栋的古籍里的这篇短文,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历代的选家们对这位古代“腐败分子”的文章似乎都不感兴趣,因此我们也就只能从《世说新语》刘孝标的注文、《文选》李善的注文和《水经注》里,获得一些微弱的信息。下面的这段文章,就是从《世说新语》刘孝标的注文里摘录出来的: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座。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
  
  就连这区区二百六十多字的短文,人们也断然难以相信会出自那位整天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的酒肉将军石崇之手,因此在学界素来也有人持怀疑态度。有人就说这篇文章是参与了那次聚会的潘岳写的,或者说是为他捉刀代笔的,但终因为证据不足,无法加以肯定。余嘉锡在《世说新语笺疏》中认为:“夫石季伦(即石崇)非不能文者,何须安仁(按:潘岳的字)捉刀?”
  石崇所记的事发生在西晋元康六年(公元296年),事隔五十七年之后,到了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在会稽的山阴,也参加了一次兰亭聚会,与会者也都写了诗歌,结集成为诗集《兰亭集》,并由王羲之执笔,写下流传千古的不朽作品《兰亭集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如果把这两篇文章放在一起,用不着更多的比较,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开头都先说明聚会的时间、地点、原因,然后描写聚会地的自然风光和优美环境,连坐次排列的方式也都一样地加以记述,最后又都归结到对人生的慨叹。《兰亭集序》最后一句话:“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和《金谷诗叙》的结尾“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也是大同小异的。所以,在历史上,认为《兰亭集序》是模仿《金谷诗叙》写作的,也是公认的事实。余嘉锡在《世说新语笺疏》中就说过,把《金谷诗叙》和《兰亭集序》放在一起比较,确实是因为“时人不独谓两《序》文词足以相敌,且以逸少为兰亭宴集主人,犹石崇之在金谷也”。余嘉锡甚至还说:“观其波澜意度,知逸少《临河叙》(按:即《兰亭集序》作为法帖的名称)实有意仿之。故时人以为比。”(《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出版,632页)
  两次颇为相似的聚会,都是记述朋友间的交谊,无非是一样的喝酒谈天,一样的赋诗述怀,留下的又是两篇写作格局极为相似的文章,说《兰亭集序》是模仿《金谷诗叙》写作的,应该说是此言不虚。就是王羲之自己,也从不讳言,并且以此为荣。在《晋书·王羲之传》中就记述说,王羲之听人说把他的《兰亭集序》“比于石崇,闻而甚喜”。因为在当时人的心目中,石崇毕竟是一个位高权重、颇有声望的大人物,而王羲之却只不过是个地方小官,拿他和石崇相比,实在也是对他的一种抬举。《世说新语·企羡篇》就有这样一则记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即‘仿’)《金谷诗叙》,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但是,《兰亭集序》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的影响,却要比《金谷诗叙》大得多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几百年之后,大文豪苏东坡还重提这桩文坛公案:“兰亭之会或以比金谷,而以逸少比季伦,逸少闻之甚喜。金谷之会皆望尘之友也,季伦之于逸少,如鸱鸢之于鸿鹄。”(《东坡题跋·右军斫松图》)在他看来,这两篇文章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客观地看,《金谷诗叙》写作于前,文笔虽然失之粗疏简略,但作为记事性的“序”,文章的各种要素,如时、地、事等都还是基本具备的。而且在叙述的笔法上,虽属差强人意,却也堪称要言不烦。像“清泉茂林”的概括性的环境描写,“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这一段中对欢聚场面的叙述与描绘,也是颇为简练生动的。实事求是地说,《兰亭集序》在许多地方确实有着借鉴《金谷诗叙》的痕迹。如果说《兰亭集序》是在《金谷诗叙》的基础上,运用了生花妙笔,点石成金,也是不为过分的,如把“清泉茂林”四字加以点化,发挥成为“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而“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一句,分明也是《兰亭集序》中的“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之所本。就连《兰亭集序》在后半部分中洋洋洒洒地生发出的一番感叹,也是从“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这两句铺张开来,加以丰富与发挥的。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