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诗人自己的生命写照

作者:葛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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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纪初回望人类精神文化的历史进程,我们无论如何不该忘记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但丁:是他拉开了欧洲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序幕,让人们迎来了近代文明的曙光;是他以人类精神巨人的坚定和深刻,让人们得以窥视人生的深邃与复杂;是他的不朽之作《神曲》所昭示的“天堂之路”,让人们领悟在通向至善至美的道路上,灵魂的改造何其艰难,又何其必要;是他对整个人类深沉的博大之爱,让人们体会何为一个大诗人的本色。我们中国读者一方面远观但丁,总是近想屈原,确实两位大诗人之间有某种深沉的精神联系,这使得但丁似乎离我们很近;另一方面,对于但丁的大著又常常缺乏耐心和勇气,或者出于浅薄和躲懒,不想深入下去,即便像鲁迅那样伟大者阅读《神曲》时也“没有能够走到天国去”,可见但丁终究还是离我们很远。
  然而,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朱湘对但丁的人生遭际却有着深刻的体察。他所写的十四行诗《Dante》中即有这样的诗句:
  
  自问我并不是你,叵耐境遇
  逼我走上了当时你的途径;
  开始浪游于生命弧的中心,
  上人家的后楼梯,吞着残余。
  中古时代复兴于我的疆域,
  满目是“紊乱”在蠕动,在横行,
  因为帝国已经摧毁,已经
  老朽了儒教,一统变为割据。
  你所遭的大风暴久已涣散,
  污秽淀下了九层地狱,九重
  天更是晴朗,九级山更纯洁……
  在同样的大风暴里,我倾斜
  如一只船,难得看见在云中
  悬有那行星,引着人去彼岸。
  
  “叵耐”一词多见于早期白话文,也作“叵奈”,不可容忍之意。是何种难以忍耐的生死境遇“逼我走上了当时你的途径”?我们知道,被鲁迅称为“中国的济慈”的朱湘,其短暂的一生,呈现出从向往理想的和谐世界,关注现实的悲歌人生,到痛苦幻灭里的迷惘彷徨,这样一种人生轨迹。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分别代表着诗人三个人生阶段的心路历程。收入《石门集》里的十四行诗《Dante》,借着六百多年前意大利那个身居逆境,无家可归的浪游者形象但丁,展示出诗人在痛苦幻灭中发出的深沉的人生感喟。“浪游”既是朱湘后期生活及精神里的主导形象,也是诗人个体寂寞灵魂的存在之思。收入诗集《夏天》的短诗《寄一多基相》里,朱湘就表达出这样一种孤寂的浪游心态:“我是一个惫殆的游人,/蹒跚于旷漠之原中,/我形影孤单,挣扎前进,/伴我的有秋暮的悲风。”形影孤单、蹒跚惫殆的浪游形迹,正与被放逐者但丁的人生际遇叠合。
  诗中第四行“上人家的后楼梯,吞着残余”,这是但丁《神曲》展示自己艰涩境遇的名句。大概这句最能引起诗人朱湘的共鸣。《天堂》第十七歌五十八至六十行写道:
  
  Tu Proverai si come sa di sale
  Lo Pane altrui,e come è duro calle
  Lo Scendere e'l salir per l'atrui scale
  然后你必将体味到吃人家的面包
  心里是如何辛酸,在人家的楼梯上
  上去下来,走的时候是多么艰难。
  
  我们知道,但丁一生命运坎坷,刚过而立之年,便遭放逐,离开故乡佛罗伦萨颠沛流离,行踪不定。好像是一个掉进大海里的水手,忽而消失在波涛之中,忽而重新露出水面。对他来说,特别是离开维罗纳以后,每一处别人家的楼梯都越来越陡,每一块人家的面包都越来越苦涩,比饱含着悲苦的泪水还苦涩。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恩人们的价值,他们抛给他的每一块面包都卡在嗓子里,不流出痛苦的耻辱的泪水,就休想把它咽下去:“他置羞耻于不顾,伸出一只手……/可是他身上每根血管都在颤抖。”当他想起了另外一个靠着乞讨为生的被放逐者——白发苍苍,一贫如洗的罗曼莪——的时候,也想到了自己:
  
  若是世人都能知道
  他乞讨一口残羹剩饭时心中的滋味,
  虽然已赞不绝口,还会加倍地赞美。
  ——《天堂》第六歌一百四十至一百四十二行
  
  在《飨宴篇》第一章第三节里,但丁曾交代过他的境况:“佛罗伦萨是罗马最可爱和最美丽的女儿,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在那里一直住到我的生命的中期,可是这里的市民们却随意把我放逐了,从那以后……我全身心地想要回到那里去,以便为这颗疲惫的心找到一个宁静的处所并且结束注定的生命期限,——我几乎浪迹于整个意大利,无家可归,像个乞丐,违背自己的意志,展示着自己的伤痕,人们却往往指责这种伤痕累累的人。……许多人也许根据谣传认为我是另一种人,——不仅蔑视我本人,而且也蔑视我已经做成的和还能做的一切。”这里,更清楚地展示出但丁作为一个永远的被放逐者,作为佛罗伦萨一个特别的异己者,像个幽灵似的在各地飘荡的痛楚。
  在中国新诗史上,朱湘也是一个“特别”的诗人。赵景深曾经回忆道:“我所认识的朱湘是一个性情孤高的诗人,一个纯粹的诗人,他‘生无媚骨’,不能容于斯世。”这样一个“不能容于斯世”的孤高诗人,其结局便是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在上海向二嫂薛琪瑛女士借得二十元旅费,四日由上海乘吉和轮赴南京。次日清晨,喝了半瓶酒,朗读德国诗人海涅的原文诗,随即跃入江流,投水自沉,未留任何遗言,了却了自己不足三十岁的生命。
  朱湘曾在一九二六年五月三十一日为自己写下一首《残诗》:“湖中间忽然腾起黑浪,/一个个张口向我滚来;/劲风卷着水丝的薄雾,/吹得我的眼无法睁开。/我独撑着这小舟,/岸不知在天那头;/只有些云疾驰而过呀,/教我向谁去申诉悲哀?/我的舟尽着打圈,/看看要沉下波澜。/只是这样沉下去了呀,/不像子胥也不像屈平。/吞,让湖水吞起我的船,/从此不须再吃苦担忧!/虽然绿水同紫泥,/是我仅有的殓衣,/这样灭亡了也算好呀,/省得家人为我把泪流。”此诗曾刊于一九三五年七月《人间世》第三十二期,收入《永言集》。赵景深在《永言集》的序里说:“也许,他写这首《残诗》的时候,就有了自杀的念头。”
  朱湘个性与自尊心极强,永远改变不了那独来独往的诗人性情,他说自己“是一只孤独的雁雏”,不太了解他的人索性称之为“疯子”。柳无忌也这样回忆说:“不懂得子沅的人时常奚落他,以为他是怪,是孤傲;……诗人对于情绪和外界的事物特别易受刺激,对于一点不如意的事故,也容易生出不快的情感,这种做人的特质也许就是子沅不能做成事业的致命伤吧。”
  朱湘的诗歌情调凄凉、忧伤,其背后映衬出其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一生。一九二九年(二十五岁)九月,他应武汉大学闻一多先生邀请回国,到上海后,经朋友推荐,应聘到安庆安徽大学执教,任英文文学系主任。一九三二年,因约赵景深、戴望舒、方光焘同到安徽大学任教,被校方拒绝;又因为校方将他定的“英文文学系”改为“英文学系”,执拗而气愤地辞去教职,于夏秋之间离开安庆到北平。自从离开安徽大学后,朱湘南北奔波,数度求职未果。他的诗被认为不如程砚秋的戏,他曾被旅馆扣留,甚至被茶房押着去找朋友解救。他曾在信中说:“这一次所受的侮辱可谓尽矣,我简直不好意思写成文章。”他的散文本来能卖三元千字,诗甚至能卖五元二十行,可是已经找不到地方发表。加上夫妻不睦,经济困顿,又身患疾病,日渐痛苦而潦倒,终至走投无路,曾在给柳无忌的信中说:“若是一条路也没有,那时候,也可以问心无愧了。”精神陷于十分绝望与痛苦的境地,投江自杀似乎成了诗人在万般困顿之中的无奈而无望的选择。
  我们读朱湘二三友人忆念他的文字,眼前便会晃动一个畸零飘泊者的影子。赵景深写道:“以前我说他的诗像王维;从此以后,这一年半,他的生活竟像杜甫。……他又自比为‘一个行乞的诗人’台微司(W·H·Davis),可见他的生活之潦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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