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作者:莫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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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江花月夜
  
  唐·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把酒问月
  唐·李白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月下独酌
  唐·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望月怀远
  唐·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月夜
  唐·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暮江吟
  唐·白居易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相见欢
  五代·李煜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木兰花慢
  宋·辛弃疾
  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日月星辰都是美丽的天体,它们高高地悬挂在空中,引起人们无穷的遐想。然而对于古代的诗人来说,月亮无疑是最美丽、最可爱的天体。光芒万丈的太阳给人间送来温暖和光明,可是它好像是威严尊贵的君主,人们对它顶礼崇拜而不敢抬头凝视它那耀眼的光辉。星辰数量众多,距离遥远,人们觉得它们神秘莫测,难以亲近。月亮就不同了,它皎洁、明净、柔和、可亲。它有如一位温柔美丽而且冰清玉洁的女性,人们可以长久地凝视它、欣赏它,把它看作亲爱的朋友乃至姐妹。古希腊人认为月神阿尔忒弥斯是日神阿波罗的同胞妹妹,古代的中国人认为月神是美丽的女神嫦娥,当非偶然。李商隐有“月姊曾逢下彩蟾”的诗句,范成大有“月姊年年应好在”的词句,从未见有哪位诗人把月亮视作兄弟。在英国诗人柯尔律治的《古舟子咏》等诗歌中,都径自把月亮称为“她”而不是“他”。月光明亮又略带朦胧,月光下的大地山河披着一层银纱,带有几分梦幻的色彩,正是最能让人展开想象翅膀的诗的境界。月亮虽然晶莹皎洁,但是月中淡淡的阴影却若隐若现,那是吴刚砍了又生的桂树,还是嫦娥居住的广寒宫?金蟾与玉兔又藏身在何处?这一切都使诗人浮想联翩。所以在古代的诗词中,咏月的佳作不计其数。我在选录代表作时十分为难,像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古朗月行》《关山月》和杜甫的《月圆》《江月》《月》(四更山吐月)等名篇,限于篇幅,也只得忍痛割爱。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清人王闿运评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又被闻一多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已是家弦户诵的名篇。闻先生甚至认为:“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我当然不想饶舌,我只想提出一点意见:明人王世懋、钟惺、谭元春等都说此诗围绕着题目内的“春”“江”“花”“月”“夜”五字做文章,但我觉得全诗的核心主题只有一个,就是“月”。清人王尧衢对此诗做过一个统计:“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花字只二见,月字十五见,夜字亦只二见。”就此一端,已可见“月”字确为全诗之关钥。其实即使是没有出现“月”字的几联,又何尝不是写月来着?如“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这三联简直就是用“禁体物语”来咏月的杰作,也就是句中不见一个“月”字,却又字字都是写月,是典型的“烘云托月”。作为对比,让我们看一首《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中香菱咏月的诗:“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宝钗评曰:“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香菱的诗相当稚嫩,但全诗中没有出现一个“月”字,却“句句倒像是月色”,这正是“禁体物语”的手法。张若虚诗中的三联在手法上与之相类,当然张诗体物之巧妙、意境之空灵,皆臻高境。所以我认为《春江花月夜》通篇都围绕着一个“月”字,是唐诗中最早出现的咏月名篇。此诗对月光的描写,已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比如月亮在流水上泛起的光彩(滟滟随波千万里),月光给人带来的寒冷感(空里流霜不觉飞),月光缓慢地移动(可怜楼上月徘徊),都使读者身临其境。此外,举凡人们望月时常会产生的联想,诸如碧空银月是否亘古如斯,明月是无情还是有情,离别的情人在月夜格外相思,也都已得到充分的表达。可以说,《春江花月夜》就是一首月亮的颂歌。
  李白是个坚信“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酒徒,他赏月时似乎总是手持酒杯。“青天有月来几时?”一副天真的口气,分明已带有几分醉意。“嫦娥孤栖与谁邻?”简直是想入非非,恐怕只有凭着酒胆才能如此肆无忌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两句立意虽佳,意境却不如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来得蕴藉、优美,多半也是醉后冲口而出,故如此质木无文。“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这真是一个酒徒对人生的美好愿望,试想月下饮酒,是何等的有趣!苏轼说:“山城酒薄不堪欢,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好像月光一入酒杯,就能使薄酒变醇,怪不得他要担心月亮西沉。陈与义回忆青年时代的美好生活,想起的是:“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试想月光如水银一样从杏花的间隙里倾泻下来,人们在如此幽美的环境里饮酒奏乐,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难怪诗人在事隔二十年后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杨万里写道:“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句子虽然有点粗俗,但是相当风趣,是一个老顽童式的诗人在月下饮酒时的胡思乱想。当然,写饮酒题材的当家里手还得首推李白,他的《月下独酌》真是这个主题的千古名篇。虽然没有酒伴,他却异想天开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虽然月与影并不能与诗人对饮,但是当诗人唱歌时,月亮仿佛听得入迷而在空中徘徊不去。当诗人起舞时,影子也随着他婆娑蹁跹。所以诗人明知它们本是无情之物,仍要与之结交,并相约在云天相见。此诗的全部情思,都是因月而起。试想,如果李白是在灯下独酌,该是何等的孤独、无聊!即使他独自起舞,灯光也只能在壁上投下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哪里还有丝毫诗意?读到这里,我觉得古人真是会享受生活,月下饮酒就是显例之一。今人饮酒,不管是在豪华的酒楼还是寒酸的小馆子,反正都与月光绝缘。“月光长照金樽里”的情景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已经成为一个遥远的记忆,但是那个记忆是多么美好!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恢复古人的某些生活状态,重新走近自然,走近那轮美丽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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