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古典意味与现代风格的熔铸

作者:王鹏飞 王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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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徽因以中国现代建筑学家和新月派诗人的身份著称于世,被冠以“一代才女”的称号,她的小说却不大为人注意,只是近些年才被提及。林徽因一生只写过六篇短篇小说,数量虽然不多,却是京派小说不可不组成的重要部分。萧乾曾说:“我甚至觉得她是京派的灵魂。”对于她的代表作《九十九度中》,艺术鉴赏品味很高的京派批评家李健吾更是深为称许:“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真实的,然而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正如所言,林徽因小说在艺术技巧上的特色,突出地表现在她把古典和现代两种风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具有了卓尔不群的意味,尤其是在小说结构和人物描写两方面。本文拟以《九十九度中》为例,对此进行具体分析。
  
  一、 “断章”似的小说结构
  
  “断章”是诗人卞之琳一首诗的标题,它的本义是指作者片段的思绪,一时的意念,在这里,则采用其字面的意义。“断”即断裂、分开,“章”指条理、连续,“断章”即似断非断,若断若续,看起来轻盈流动,缥缈虚灵。《九十九度中》这篇小说的结构特点正可以用“断章”来形容,其似断实连,忽聚忽离,断中有续,散而不乱的特色与“断章”的字面含义非常一致。曾有论者这样赞叹:“在这样溽暑的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色色披露在我们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那么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这种看似矛盾散乱,实则和谐一致、灵动飘逸的行文效果是与它的结构特色分不开的。
  整篇小说没有一个主要人物,也没有一个主要情节。文本一共有九个小节,每个小节都包括两三个故事线索,为了表现一种多维立体的时空观念,这些故事线索都不时地被切断线头,同时又插入分线索,整篇小说欲言又止,充满悬念。但出乎预料的是,在下一个小节或者几个小节之后,潜伏的线索又出现了,或是相同的人物,或是延续的故事,或是相关的情节,总是能看到与前文相联系的某一方面。众多的线头在切断和重提之间不致杂乱无章,让人摸不着头脑。并且,这些联系不是以单线的形式出现,而是纵横交错,纷纭复杂,给人一种眼花缭乱之感,同时又秩序井然,合情合理,血脉流贯。这样,在作者聪慧心灵和奇妙手笔的操持下,小说由一开始几个互不相关的故事场面,就逐步具有了相依相承,错落有致的网络结构。直到这时,我们也才明白作者对小说结构安排得独具匠心,才明白每一个线索之所以如此的道理。正如李健吾所说,这篇小说“把人生看作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其实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既有一定的规律和模式,又纷乱复杂,非人力所能把握。
  在编织这张人生之网时,作者还加入了对比的成分。整篇小说由此染上了一层鲜明的色彩,这层色彩不仅使小说结构更加分明,也表现出作者强烈的主观感情,即对人性的尊重,对人类的同情,体现了作者作为女性所特有的细腻情感。
  作为网中线索之一的李挑子的故事,在小说文本中自始至终贯穿下来,占全文篇幅不多,但很具有典型性。文章一开始,包括李挑子在内的三个挑夫便出场了,虽只有简单的描写,然而因为他们,却又引出了卖酸梅汤的老头和卢二爷以及车夫杨三,然后,各讲各的,互不干扰。所以,挑夫的故事在第一节至多只是个引子。到了第二节,与挑夫有关的场面又分别出现在本节的开始,中间和末尾,每次都只有两三句描述,依次是捡食篓,休息和要赏钱。除此之外的其他部分,与挑夫都没有直接的联系。到现在为止,这些一开始便无足轻重的角色似乎应该结束他们的演出了,于是三、四小节都不再有挑夫的消息。小说文本只是尽情地编织着其他的章节。然而到第五节,文中又出现了挑夫的身影,喝了酸梅汤,只说了两句话的挑夫,看起来心情愉快,他们踏着马路,渐渐远去。挑夫们走过第六节,在第七节中挑夫之一的李挑子成为这一节的主要人物。发生在他家中的故事占了较多的篇幅,李挑子中暑,染上霍乱,邻居为他奔走求助,然而丁大夫却是如此的冷漠势力,李挑子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第八节的报馆里出现了关于他死亡消息的一句话,到第九节李挑子这回是真的烟消云散了。
  可以看出来,如果没有第七节,李挑子在本文无足挂齿。正是这一节,其他的人和事被推到幕后,暂时隐藏起来,李挑子则到了前台,成为主角。这条故事线索在这里突然膨胀,丰满了起来,不禁让人想起前文的点点滴滴,前后这一呼应,李挑子这个底层人物的故事在读者的头脑里立即清晰起来。其困苦的生活,悲惨的结局,都与奢华冷酷的上层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读者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
  同时,在这时断时续,逐渐醒目的叙事链中,挑夫们又引出了一系列与之直接相关的,或者间接相关的人物和事件。卢二爷因看到挑夫的食篓而想起了自己的中饭;他的车夫杨三又因喜燕堂的玩笑与王康打架;在喜燕堂成亲的新娘子阿淑对自己的未来黯然神伤,急切盼望恋人九哥到来;九哥此刻又在和卢二爷花天酒地。另一方面,挑夫把食篓挑到张宅,张宅因此更加纷乱,老太太,丫头,孙少爷,外孙小姐,少奶奶,大爷以及张宅的客人刘太太,丁大夫等先后粉墨登场,而最后丁大夫的冷漠势利又断送了李挑子的性命。对这些平平凡凡但又熙熙攘攘的人物和事件的描写,作者同样采取了与挑夫一样的藕断丝连的艺术方法,细心裁剪,精心布局,每条线索自成一家,独立完整,却又彼此互相牵扯,难舍难分。
  这样的小说结构,使文本变得轻盈而又充实。笔墨的浓淡,点线的交织,共同形成了明暗虚实的互映,把文章谱成一幅如梦如幻的图案。同时,这样的结构也使这篇小说含有了如“断章”一样的哲学意味。人这一生中,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是主角,有的时候是配角,有的时候又是观众,但无论作为什么,都是人世间的一分子,都有各自的生活基点和轨迹,在种种纠缠不清的关系中,扩充着人生这个大舞台。
  
  二、虚实相间的人物描写
  
  这篇一万五千字的小说,出现了大约四十个人物,这对于短篇小说来说是少见的。这四十个人物除了几个在不同的场景出现过三四次之外,其余的都只有一次出场的机会。但可贵的是,无论哪种人物都给读者留下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其性情,处境,身份等等已鲜明地呈现在人们眼前。这一切不得不归功于作者对于人物描写的艺术技巧:虚实相间,全粹合一。
  虚实相间,全粹合一是中国艺术特有的风格。无论是绘画、书法,还是雕刻、建筑,中国古典艺术都要求既全面又典型地表现生活,强调作品在时空关系上的均衡和谐。清初文人赵执信在他的《谈艺录》里对此有生动形象的说明,“神龙者,屈伸变化,固无定体,恍惚望见者第指其一鳞一爪,而龙之首尾完好固宛然在也。若拘于所见,以为龙具在是,雕绘者反有辞矣!”正是由于这种朴素的辩证思想,中国艺术在表现社会和自然时,重神,而不重形,善于从整体和局部的相互关系的角度来考察,突出了一种写意的精神。这样,全和粹,虚和实辩证的统一就使艺术呈现出特有的意境美。
  学建筑和美术出身的林徽因似乎更懂得这一点,并把它运用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成功地实现了人物描写的“写意”化。这篇小说中的四十个人物按出场次数多少,大致可以分为只出现一次和重复出现多次的两类。
  只出现一次的人物在文中占大多数,如赵奶妈,李荣,锡娇,丽丽,寿儿,慧石,大爷等等。对于这些人物,作者是把他们当作反映生活的必不可少的一个侧面来描写,不能缺少,也不可过多。所以小说没有对应他们全部的生活,而是仅仅呈现了其中一个点,以此来艺术性地提示读者,应该如何理解把握作者所提供的这样一个有着无限可能性的世界。这样的生活画面注定是残缺不全,但是对于艺术来说,已经足够了,已经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这个“点”足以让读者窥视到人物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并准确捕捉到他们的性格特点。比如慧石,封建大家族的一位遗腹女儿,虽然只有几句有关对话和心理的描写,但她多愁善感,敏感心细,宛如林黛玉的性格已一目了然。同为大家族的女儿,锡娇和丽丽只通过在席上与男客调情的一个场面,已表现出与慧石完全不同的风流浅薄,忸怩作态的性情。同时,她们各自的生活经历,生活环境,人生态度等等,读者也可以在头脑中构架出来,无形中已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填补完整。因此人物描写的虚实相间,全粹合一的艺术特色对于作品来说,就产生了“计白当黑”的功能,丰富了读者的艺术想象力和理解力,使原作的潜文本进一步完善,无形中就深化了作品的表现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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