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光之世界的生命律动

作者:陈 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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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偏爱宏大叙事的人们在阅读鉴赏郭沫若的诗集《女神》时,常常关注其中雄奇豪放、时代特征非常显在的诗歌,而那些内容较为空灵的诗歌,则在人们选择接受的过程中,渐渐被遗漏了。其实如果还原历史,今天没有引起我们特别关注的诗歌,在当时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和注目。《光海》即是一例。四川著名作家沙汀在晚年曾清晰地回忆年轻时,《光海》对他的吸引力:“那时我在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每每星月流辉,我从南门大桥府河边走过时,便情不自禁地吟颂起《女神·光海》篇来。”宗白华作为郭沫若新诗的最早读者,他读了《光海》后,也交口称赞:“《光海》诗意境艺术皆佳,又见进步了。”
  这是一首非常适合儿童阅读的诗歌。一九一七年,留学日本的郭沫若与日本夫人安娜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和夫。由于生活窘迫,无钱雇保姆照顾孩子,于是郭沫若一有空闲,就带着儿子在博多湾的沙滩上尽情戏耍。这给他提供了在游戏中面对面、心对心观察儿童的机会。由此写下大量具有儿童文学新质的诗歌。这些诗歌大都收在《女神》的诗集中,其中写于一九二〇年三月的《光海》就是比较典型的一首。
  我国白话文学发轫,有赖于当时的倡导者从各个角度去探讨,从各个方面吸收营养。胡适从进化论的角度来论证白话诗的合理性;郭沫若写白话诗,则另辟蹊径,从原始民歌和儿歌中吸收营养,最终达到殊途同归的效果。郭沫若这样做的结果,产生了两方面的积极影响,一是在诗歌中保留传承原始诗歌拙朴纯真的一面,从而在早期白话诗的形态和风格上独树一帜,为开辟诗歌的大众化道路做出有益的尝试。同时,通过在诗歌中传达儿童心理感受,在崭新的“人的文学”中重新发现儿童,使早期白话诗为儿童文学留下一块借以成长壮大的沃土,也为此后儿童文学作为一个独立领域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现代心理学认为:儿童思维实际上是人类童年时期思维形式的再现和浓缩,儿童游戏包含着隐秘而深刻的生命内容和文化信息。难怪爱因斯坦感慨地说:“认识原子与认识儿童游戏相比,只不过是儿戏而已。”这句话显然有自谦的成分,但的确说明了儿童思维和儿童游戏是大有深意可寻的。由于儿童思维和人类原始思维有相似之处,儿童游戏最本真、最纯粹地表现着生命意识和自然意趣。而诗人往往天生具有较强的直觉敏感能力,或者说带有与神灵相通的性质,因此,具有诗人气质的父亲和稚嫩本真的儿子身逢其地、恰逢其时地处在新鲜美好的自然之中,嬉戏在一起时,诗的灵感便突然降临,诗人欣欣然睁开了审美的天眼,大巧若拙地记录下对生命的感悟。《光海》正是这种情形之下的产物。
  当时年轻的父亲与稚嫩的儿子共同沐浴在艳阳普照的大海边、沙滩中,但诗歌没有直接吟诵太阳,而是间接写阳光照射在自然万物之上产生的神奇变异,写诗人置身其中的感觉印象。处于风光秀丽的博多湾,大海、沙滩、青松,本是天天见惯,熟视无睹,在太阳强光的照射下,却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变形。于是天、地、海、人共光之一色,产生同感共振的生命律动。诗人有如神助,一下捕捉到存在于人类中最直接、最朴素的原型经验:对光的感受。在人类集体的心理经验中,光是混沌的终结,时空的起始,阴阳的裂变,生命的初始。光使世界色彩丰富,变化万端,变得可感、可视、可知,光投射于人类的心灵,使人类的灵性被一点点激活,成为有智慧的生物。充盈高涨的生命意识,使诗人自然与人的生命本源,吟诵出构思奇妙的诗篇。由于诗歌是在不由自主地表达一种神秘的、天启的审美感觉,所以,在词汇的运用上。就以具象词汇与抽象词汇交叉出现,如“我和阿和,我的嫩苗,/同在笑中笑”,“我们要在你怀儿的当中,/洗个光之澡!”以造成感觉画面中的深邃意境。
  接着,诗歌把自然幻化为硕大无比的巨人,然后聚焦于生命主体:我与阿和在光海中嬉笑打闹,一幅生命大自在和大欢喜的画面逐步展开。诗人由眼前热闹的场景,联想到儿时与之相似的场面,意识的流程不期然地回忆起故乡至乐山下,曾和他一同嬉戏的儿时同窗已不在人世。于是在生命激情挥洒过程中,死亡的阴影悄悄偷袭进来。一声叹息,狂欢的情绪急转直下。感伤的情绪丝丝入怀。读者很可能认为这种大喜大悲的情绪转折坏了诗歌表达的整体感觉。其实青春年少的“我”,物喜而极,联想少年同窗的死亡,悲哀叹息是非常正常的。事实上,这正是诗人遵循内心的自然节律所然。此诗于整体的生命愉悦中,自然弹出死亡的不和谐音,现代心理学认为,在每一个体的青春转型期,生命本能的两极:求生意识和死亡意识都很强烈,生的憧憬和死的诱惑往往共存于青春少年的意识深处,当青春期引发的烦恼郁积在深处,对死亡的遐思和憧憬就可能成为一种释怀解闷的途径,这种对死亡的感觉不是通常人们所认为的恐惧,而是一种甜蜜的忧愁。其原因在于生命个体在青春期,如若不是因为生存面临巨大威胁而产生死亡念头的话,死亡在青春少年的心中,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写这首诗的前一年,郭沫若曾经在《死的诱惑》中描述过这种感觉:
  
  我有一把小刀/倚在窗边向我笑/她向我笑道/沫若/你别用心焦/你快来亲我的嘴儿/我好替你除却烦恼。
  窗外的青青海水/不住声地也向我叫号/她向我叫道/沫若/你别用心焦/你快来入我的怀儿/我好替你除却许多烦恼。
  
  在郭沫若的另一首《死》中,他仍然把“死”比做是情郎,那对诗人来说,是一种既爱又怕,于是只能在相思的煎熬中出现的幻觉。这种幻觉实际上是人类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显现。是人类向往绝对平和安全,向着母体复归的意识。所以,诗人以当时接受的基督教文化中灵肉分离的观念来化解这一死亡情结。他以情感移位的方法,想象好友的灵魂已获得解放,在空中自由翱翔,反而为在世受肉体束缚羁绊的他而流泪。终归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眼前的生命大欢喜是实在的,于是对好友死亡的叹息,转化成了对灵魂获得自由解放的羡慕。鲜活的生命意识更进一步得到强化。另外,从诗歌的节奏来说,也需要抑扬顿挫的调节,若诗歌一味欢笑,情绪一味高涨,没有张力,也会因单调而神经崩裂,从而产生审美疲劳。
  由于生与死两种本能的扩张纠缠,骚动不安的情绪使感觉中的自然印象更加动荡不安,山在强光的照耀下,成为一堆燃烧的火焰,海水在阳光的挥洒下,铺成一片白银。这片白银居然又随波起舞,银波幻化为聚焦的镜子,把天上白云和水中的帆船聚焦为竞相赛跑的热烈场面,好一幅万类生命竞自由的画面。这一绚烂夺目的强烈印象,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生与死情绪张力被扩张到最紧张的时刻,紧接着父子对答的场景又使旋律变得舒展、柔曼。片刻回旋之后,诗歌最华彩的高潮出现了:一幅海阔天空任鸟飞的壮丽图画把诗歌提升到超凡脱俗的境界,儿子饶有情趣地把父亲说成一只飞鸟,回答完全出乎成人的意料。儿子脱口而出,不假思索一个比喻,完全打破了成人的习惯性思维,把生命一体,互渗同构原始思维的特征表露无遗。在很多原始民族的人看来,人的肉体与灵魂是可以分离的,人的肉体可以死去和腐烂,但灵魂却能保留,灵魂突破肉体的限制之后,往往变成鸟在天空自由翱翔,汉字中的“鸟”形灵,可喻永恒飞升的灵魂。诗歌结尾处显示出九万里飞鸟展翅,人之灵与生命万物冥合的大逍遥境界,使庄子齐天地,等生死的境界得以再现。纵观此诗,我们不能不惊讶诗人穿透历史时空,直抵东方思维的源头的直觉感悟能力。
  由此可见,当时郭沫若崇尚的泛神论思想,是建立在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方式的基础之上的,这一点与儿童的思维方式是相通的。他们都认为,万物都和人一样,有生命,有感情,有思想,能哭也能笑,能吼也能跳。而且,由于人和自然万物能够产生生命共感,其精神情绪是相通相应的,所以诗人和儿子在光海中洗澡的欢快情绪,与天地大海也是相通的。都处在自我与万物同在欢笑的情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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