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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最富诗意的树”

作者:吴嘉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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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拉莫夫的作品终于与我国读者见面了(参见《世界文学》2001年第1期,《偃松》是其中之一,而且应是他的名篇之一)。尽管远远不是全部,但,就是这一小小的专辑也足以让中国读者了解这位二十世纪历经种种磨难的俄罗斯作家。虽说这要比欧美国家晚很多年,但迟到总比没有好。这要感谢《世界文学》编辑部。关于这位作家,俄罗斯当代文学评论家兹洛特尼科夫曾说:“读沙拉莫夫的小说令人心情沉重。”E·A·什科洛夫斯基则说:“写沙拉莫夫是很难的事。”然而,笔者认为译沙拉莫夫的作品更是难上加难,这是因为你不得不暂时置身于那个“人不应该看见的世界”,即便是翻译《偃松》也不例外,总让人联想起作者沙拉莫夫。
  瓦·吉·沙拉莫夫(1907—1982)出身于沃洛格达的一个牧师家庭,自幼渴望自由,酷爱读书,立志成才。十七岁时他只身来到莫斯科打工谋生。一九二六年他考入莫斯科大学法律系。但三年后因参加托洛茨基派被捕,此后厄运便接踵而至。一九三三年他再次因参加“托派反革命活动”遭到逮捕,被判五年徒刑,并从此去了科雷马集中营,一去就是十五年(后因称蒲宁是“俄罗斯伟大作家”又被追加十年)。也就是在集中营的日子里他冒着生命危险开始写诗。一九五三年他获释,但此时已是妻离子散,无家可归,莫斯科也不能接纳他。直到一九五六年被平反才定居于莫斯科。此后,他重建家庭,担任《莫斯科》杂志记者。早在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出版之前,他就开始创作他的集中营小说代表作《科雷马故事》。但由于“缺乏劳动热情”和“充满抽象人道主义”,他的大部分作品未被允许在俄罗斯祖国问世。一九六四年,索尔仁尼琴读完沙拉莫夫《科雷马故事》的手稿后立即写信给他,信中这样写道:“我坚信我们将活到《科雷马诗抄》和《科雷马故事》同时出版的那一天。我坚信这一点!到那时世人都将知道瓦·沙拉莫夫是何许人也。”这一天,索尔仁尼琴等到了,但沙拉莫夫没能等到。一九七八年,英国伦敦首次公开出版《科雷马故事》,此后又在巴黎和纽约先后问世。一九八零年,法国授予他文学“自由奖”。此时的他已双目失明,并失去行动能力。在病痛和孤独中他仍然坚持创作,终于一九八二年撒手人寰,永远安息在莫斯科科特罗耶古罗夫斯基公墓。
  偃松,顾名思义,松树的一种,生长于俄罗斯北疆的原始森林和冻土地带。它是那么平凡,极易生长,手臂粗,两三米长,远比不上红松和白松那么高大,知道它的人并不多,赞美它的作家更是寥寥无几。但偃松是北国惟一的常青树,它生性朴素大方,英勇直率。它对严寒极为敏感,每当大雪来临,它便弯下修长的身躯,匍匐在地上,像条绿色的章鱼,张开枝蔓,紧紧地抓住山崖和石头,等待着大雪将它覆盖,准备进入漫长的冬眠。可是,一堆篝火把偃松从雪屋里骗出,使它遭受到严寒的重创而倒下。可是,冬天过去,北国大地依然白雪皑皑,偃松早早从雪堆中站立起来,抖落去身上的积雪,挺直腰杆,把松针直指蓝天,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偃松》是沙拉莫夫的得意之作,它先后以诗歌和小说形式两度被作者当作讴歌和礼赞的对象来加以描写。《偃松》最初写于一九四九年科雷马集中营的杜斯卡尼亚泉的森林中,作者当时身为犯人,在不许拥有笔墨纸的情况下,用碘酒当墨水,树枝当笔,写在处方上。时隔几年,一九五六年(释放平反后),《偃松》与其他五首诗被冠以《北方之诗》发表在《旗》上,这是沙拉莫夫的作品首次问世,而《偃松》正是这组诗中的第一首,这一年他正好五十岁。也许是命运的巧合,在不见人烟的森林中诗人与偃松不期而遇,从此便结下不解之缘。更为难得的是,诗人情有独钟,用生命的直觉去发现偃松与自己的共同遭遇和共同语言,并以它为象征,写照自我。是的,他们都来自北国,都生活在科雷马,也被“篝火”欺骗过,都被“严寒”击倒过,但他们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而是一次次站立起来,凭着对理想的执著和对生活的信念去倾听春天的召唤,诉说“南国”的温暖和生命的意义。据诗人自己回忆,在集中营里有一次他几乎死去,昏迷中他喃喃念叨着偃松之诗。也许正是偃松帮助诗人不止一次地战胜死亡。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偃松是希望之树,正如诗中写道:“在冬日白色的荒原,/它摇响祖母绿的衣裳。/盼着与春天的早日见面,/人们的希望越来越强。”
  一九六零年,正在紧张创作《科雷马故事》的沙拉莫夫依然念念不忘他心目中的偃松,并以含蓄的笔触和饱满的激情塑造了一个无比坚强的偃松形象。如果说,诗歌《偃松》是诗人内在精神的象征,那么,小说《偃松》则是作家外在品质的象形。单就形式来看,小说《偃松》更类似抒情散文,但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一再声称自己的作品不是散文,而是小说,其中没有抒情可言。这似乎是一种暗示:他要求读者把偃松当作人物形象来看待。这样,在小说家笔下,偃松的象征与象形得到完美的统一。且看,偃松是那么富有人性,会说话,会流泪。它是这样一种“人”:与世无争,平易近人。冬天它为万物预报天气,春天它率先呼唤大地苏醒,夏天它默默陪伴争奇斗艳的百花,秋天它用绿色的火炬把整个森林照亮。作家这样写道:“依我看,偃松永远是俄罗斯最富诗意的树。它要比远近闻名的垂柳、梧桐和柏树更好。”无疑,这一“形象”让我们再次联想起沙拉莫夫本人,他曾在《原子弹长诗》中预告了“切尔诺贝利灾难”,也曾预言过二十世纪人类道德气候的恶化。他把自己的创作主旨归结为解决社会道德问题,甚至从道德出发,宽容一切,不是为了个人而向个别人或时代清算旧账。生活中的他,一贯为人正直,与人为善,永远认认真真地做人。兹洛特尼科夫说得好:“他步履轻盈,可他在场时大家就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仿佛背靠着棵大树。”从偃松身上,从诗人和小说家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同一种精神品质,那就是俄罗斯性格。
  现在,我们才从真正意义上理解了沙拉莫夫在不同时期以不同形式创作出同名作品,因为诗歌和小说在他那里互补相衬,构成神物合一。诗歌是初识冲动的讴歌和礼赞,小说是久别思念的再现和表达。诗人既不想寄怀同病之怜,也无心借物抒情,更无意抬高自己,只是通过物被人化和人被物化的人与物相通的精神感应关系,从而用活的象征来激活形象,使艺术不再仅仅是艺术,使之超然成为人与自然的桥梁和纽带。
  沙拉莫夫一生写了数百首诗和小说以及其他许多作品。从总体上看,他的诗歌明显继承了俄罗斯的传统,抒情风格贴近普希金,朴素自然且富有意境。在描写大自然方面他更亲近丘特切夫。他的小说是非俄罗斯传统的,力求真实,绝对真诚是他的创作特点,并在某种程度上他打破了小说的界限,使之成为类似文献的散文。他的小说笔墨经济,行文大方,平凡中寓含宏伟,淡素中饱满激情。他的语言风格接近并超出契诃夫,达到惊人的简练。用最简单的词构造最简短的句子,叙述中极富跳跃性和想象空间。《偃松》分别体现了他的这些艺术风格,是其精品之一。
  《偃松》是他文学生活的开始,是他坎坷一生的写照。偃松是他的生命的支撑,也是他人生苦旅中的希望。诗人和小说家通过偃松不但表达了自己对生活和美的信念,而且,更重要的是,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的苦难和意义的理解,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它实际上表达了我对人、自然和艺术之间相互关系的理解”。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没有谁比沙拉莫夫对偃松理解得更透彻了,他与偃松极其相像,彼此知己至深,以致两者之间产生共鸣。无怪乎人们在他的墓碑顶上安放着一尊刻有诗人和小说家头像的树段模样的铜雕,想必这树段一定是偃松。
  附:
  
  偃松
  
  □沙拉莫夫
  
  雪还未落。一株偃松/奇怪地激起人的思绪,/它将身体躬向地面,/已经闻到冬的气息。
  它的手臂紧抓着土地,/在把点滴的温暖寻求。/那几乎死去的松针,/顶着逐渐冷却的石头。
  绿色的翅膀垂下了,/地下的根扎得很深!……/第一场落雪从天而降,/像撒下银色的轻尘。
  心怀着胆怯的紧张,/它将在积雪下静卧。/它是石。是静止的生命。/它甚至将不会颤抖。
  但如果你点燃篝火,/在一瞬间驱走寒冷,/受火焰谎言的欺骗,/它也会直挺起腰身。
  它在哭泣,知道受了骗,/面对我们熄灭的篝火,/那篝火在白雾中闪亮/将林中的寒雾映透。
  水滴抖落,宛若泪珠,/落向冬日无边的雪原,/它,再次被严寒击倒,/潜入积雪,直到明春。
  大地还笼罩着风雪,/冰层闪着耀眼的光芒,/绿色的新鲜的偃松,/已从积雪中挺起胸膛。
  它将黑色的肮脏的手/伸向天空,在天空,/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那僵死的冰冻。
  在冬日白色的荒原,/它摇响祖母绿的衣裳。/盼着与春天的早日见面,/人们的希望越来越强。
  (刘文飞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