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

作者:傅金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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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了夏天敏的《好大一对羊》,不禁想起《生活中不能承受之轻》。我想,尽管昆德拉笔下的主人公在失重的岁月里,整个身心在轻飘中度日有些莫可名状的苦涩;不过,相比中国农民德山老汉的生存境况,轻轻飘飘的超脱,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西方知识分子的所谓痛苦是中国普通百姓难以体味的,总让人觉得有些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作秀的味儿。假若你生存于“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的境地,而又必须去承受呢?那境况怕更难承受罢。
  德山老汉是山村贫穷的庄稼人。其实,仅仅贫穷,算不得不能承受,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算不了什么。祖祖辈辈从来就没有富裕过,吃糠咽菜,照样能活人的,德山老汉六十多年也就这么过来了。这里面实在没有文章可做,没有艺术可言。然而,问题是时来运转,天上突然降下了一位帮他脱贫的刘副专员。事情说来也简单得很,刘副专员在大山深处的黑凹村找了家最穷的农民,要结成扶贫对子,帮他脱贫,这甘霖降到了德山老汉头上。刘副专员亲自到德山老汉家访贫问苦,并且给德山老汉四百元钱,老汉也在盖有刘副专员红章的“扶贫表”上按了手印。“这一按,他的魂就永远按在那张白白的表上了”。
  不久刘副专员托下属送来两只优良品种的外国羊,要德山老汉养好羊,靠它脱贫致富。尽管兽医反复交代,如何喂养、护理这娇贵的外国羊,其实老汉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这不是养羊是养爹了”,不就是两只羊么?“日你羊先人,老子管你土的洋的,该吃干草一样吃干草,有袲啥了不得的。”
  乡长的叮嘱却使得德山老汉不得不绷紧神经了。“这是政治任务,你是刘副专员的扶贫对子,喂出问题刘副专员的脸面往哪里搁,我们对得起刘副专员么?”是的,外国羊再大也终究是羊,然而,问题是这是刘副专员送来的羊。问题不在于羊大,而是刘副专员的官大,脸面大,这是其一。对德山老汉来说,更重要的是,刘副专员那么大的官,非亲非故,竟和自己结成了对子,既捐钱又捐衣服。人情债,重如山。他感到这两只羊压在他肩上背上,比父母妻儿还要沉重。拼上全家性命也要喂养好外国羊,保好刘副专员的脸面。
   于是,德山老汉抖擞精神,像一个朝圣者,带着一家人不惜抛尸路途,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征程。
  毕竟是庄稼人,德山老汉还想照常下田劳动,不是一下子便完全迷失自己的。然而,已经套上磨的驴子,就由不得你了。后面有乡长、村长,一步步不停地挥动着鞭子,老汉神经也便一步步绷紧了。
  情况比设想的要严峻得多,为御寒,德山老汉给羊砌好圈,哑巴老婆脱下自己衣服盖在羊身上,小女儿用自己的身子暖羊,德山老汉拿出一家人不舍得穿的刘副专员捐献的衣服往羊身上穿,羊还是冻得直哆嗦。他只好按照小刘老师的说法,为外国羊生火取暖保恒温。为此竟然花掉了准备为女儿看病的钱,专门买了一车自家从没用过的煤。
  给羊“抓膘”就更艰难了,外国羊连老汉一家人舍不得吃的洋芋、洋芋叶、洋芋藤都不吃。老汉急中生智,便将费尽心血为刘副专员准备而未能送去的珍品——一袋子燕麦炒面,捏成面团给羊吃。为让羊吃上新鲜草,老汉竟然采纳了小女儿奇思妙想的好主意——租了两匹马驮着羊到三十里外的花鹿坪放养。
  羊迟迟怀不上胎,连刘副专员都着急了,年年是两只羊,这能说是发展,能说是脱贫?这事儿又成了乡长、村长及全村人的心头病。为了让羊怀上胎,老汉又按照兽医和七大爷的方子——给羊增加营养,吃春药:用黄豆面、鸡蛋补钙,增加维生素。
  德山老汉毕竟是凡人,也有心烦的时候,“像这样养羊,脱啥子贫哟!”然而顶多也就是骂几句“日你外国杂种羊的先人,你们倒比人还金贵了”,尔后老汉立刻就会自责,就会上升到高度来认识。“喂不好这外国羊,对不住人啊!”
  正是在团团围困中德山老汉迷失了自己,一步步身不由己地走向了疯狂。如同尤奈斯库的《犀牛》中犀牛进了村子,你想不发狂也由不得你。连乡长、村长、小刘老师、全村人都发了狂,你德山老汉算什么,大家都在为你,你不先下地狱谁先下地狱?这看似迷失,又何尝不是清醒?
  于是,人们看到的是清醒中的迷失,迷失中的清醒。德山老汉正是在小心翼翼的惨淡经营中,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了荒谬。
  肖四新先生在解读《等待戈多》时曾谈到,“荒谬意识是人清醒的标志,是人对世界真正认识的标志……荒谬是一种主体对客体的不适感”(肖四新《信仰的破灭与重建——〈等待戈多〉的潜在主题》,《当代外国文学》2001)。显然,这一对外国羊涉及到的是中国特色的政治、政绩,是副专员的形象工程,下属们不可能不借机邀宠。然而,如此沉重的使命却是德山老汉无法适应,无法承担的。就像当年为保护好大寨这面红旗,使得它什么运动都跑到前面,整个大寨人、昔阳县人的神经都绷直一样,中国式的政治把德山老汉的神经拉到了极限。为养好羊,焦头烂额倾家荡产不说,生活中一切,包括饥寒、贫富、女儿都不重要了,因为羊的生长状况如何,关系到的不再是你德山老汉一家,而是全村、全乡,甚至整个世界了。连乡长都“感到千钧重担压在肩上,羊倒是两只羊,但仅仅是羊吗?”如此看来,德山老汉所有的看似超越常规迷失自我的心理活动、行为举动也就顺理成章了。原因不在于德山老汉本人,而在于生活本身的异化,是政治生活戕害了平民生活,生活走向了生活的反面。至此,重要的已经不是德山老汉的脱贫,连德山老汉自己也把脱贫,甚至一家人的生命抛到脑后了,养好羊便是一切。其实,副专员也好,乡长、村长也好,他们对现实不是不清醒,他们懂得中国的现实,懂得一只羊的价值有时比一个人的价值大得多。
  然而,最苦的却是德山老汉。“日你外国羊的先人”,这句粗俗的骂语来得绝非那么轻飘惬意,它寓含了德山老汉欲哭无泪,欲罢不能的全部的委屈和痛苦:刘副专员是大恩人,乡长、村长、兽医、小刘老师也都在为自己啊!能怪罪谁呢?
  德山老汉梦到自己和老伴都变成外国羊的情节,可谓精彩的一笔。在梦中老汉变成外国羊后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捏成团的炒面,吃打碎的鸡蛋,吃得心花怒放。这情节固然会给读者带来了忍俊不禁的幽默感,却也让人心里禁不住隐隐作痛——哑巴老婆生女儿时都没吃过鸡蛋,此时,老汉与哑巴老婆吃的是冷洋芋,正昏睡在路边。这世界是何其颠倒!他能不做梦也想变成外国羊么?
  小女儿身上寄寓了作者更深切的同情,这个诞生于贫苦家庭的可怜的女孩儿把外国羊看得比自己的病、自己的生命都重要。从来没有肯向爹妈要一口炒面,只是为了过“六一” 买红领巾参加宣誓的事才向爸爸要钱,为此差一点丧命,尔后她却为吃了一个鸡蛋而懊悔不已。读到这里,你会禁不住落泪。是谁教会了孩子这一切?是贫穷的生活还是儿童珍爱生灵的天性?生活对这苦菜花般纯真的小生命是何其残酷!或许阅读心理不够强韧的原因吧,我觉得结尾小女儿被沼泽吞没的细节太残酷了!
  《好大一对羊》的成功,首先应归因于情节上独到的构思,这决定了小说寻到了很好的表现视角。这是小说能在五百篇推举作品中胜出,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的关键。
  我想,类似于《好大一对羊》这类构思上独到的艺术发现,对于任何一位作家,一生中都是不可多得的。即使最杰出的作家,全部创作中精品也并不占多数,原因即在此。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莫泊桑的《项链》、拉甫连尼约夫的《第四十一》、谌容的《减去十岁》、张宇的《桥》,无不是获益于这类独到的艺术发现。如此,小说在内容上艺术上才会建基于得以充分发挥的坐标上,才会给人以扑面一新、过目不忘的感受。对《好大一对羊》而言,作者捕捉到了这样一个十分精彩的艺术契机:刘副专员送给德山老汉一对十分娇贵难以喂养的外国羊,各种压力促使他不得不养好。于是这里面便有了现实内容,有了不落俗套的故事。然而,如果仅有好的故事框架,没有后面的为羊穿衣服,生火,喂炒面、鸡蛋,马驮羊,羊脑袋上挂红花,给羊吃春药,小女儿要钱买红领巾等等这些新颖别致令人拍案叫绝的情节设计,没有那么多逼真地道的细节描写,那么仍然无法写好,无法成为血肉丰满的精品。可见,有了某种艺术发现,若不能酿制到一定的醇度,使之得以充分展示,仍然可能流产或流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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