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走进心灵深处的诗

作者:肖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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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勃莱(Robert Bly 1926- )是美国当代著名诗人,是美国超现实主义、“深层意象”派领袖。他极力反对现代主义诗人所倡导的客观主义诗歌理论,如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庞德的“意象主义”、威廉姆斯的“无物便无思想”等诗学主张。深受现代著名精神分析学家荣格的影响,勃莱认为,诗歌应探索人心灵的深处部分,尤其是人深层的无意识世界。只有走进内心世界,人方能真正了解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数细骨头尸体》被认为是他最好的诗作,也是美国最好的战争题材诗歌之一。该诗只有短短十行,但像颗原子弹,产生出巨大的能量和震撼力。
  
  让我们再多数一遍尸体吧。
  
  如果我们可以将尸体变小,
  头骨那么大,
  我们就可以在月色下用头骨铺白整个平原!
  
  如果我们可以将尸体变小,
  也许我们就可以
  将一全年的尸体都摆在面前的桌上!
  
  如果我们可以将尸体变小,
  我们就可以
  将它嵌入到一枚戒指,作永久的纪念!
  
  这首诗写于越战时期。勃莱是当代有名的反战诗人,他与大卫•雷一道于一九六六年成立了“美国作家反越战联盟”,并于同年组织“反战诗歌朗诵会”。他的反战题材诗集《身体周围的光》曾于一九六八年获“国家图书诗歌奖”,被普遍认为是美国最好的反战诗集。《数细骨头尸体》一诗最初被收在其中。勃莱当时发表的获奖演说至今仍让人津津乐道,荡气回肠,他说:“你们把这样一个大奖授予一本有许多反战诗歌的书,我谢谢你们。至于这千元奖金支票,我现在就把它捐给抵制兵役运动组织。(勃莱当场就把支票递给抵抗组织代表迈克•肯普顿)在此,我建议年轻人不要参加美国军队,无论什么情况,我希望你用这笔钱去号召其他年轻人,要他们蔑视权威——不要因参战而毁掉他们的精神生命。”
  《数细骨头尸体》不是人们常见的那种激情迸发的反战诗歌。其语言自然质朴、简单通俗,叙述者缓慢、不经意、慵懒的语气使读者很难将其与刀光剑影、浴血搏杀的战场气氛联系在一起。但这正显示了作者独到而老练的语言功夫,如现代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所说,语言是心灵的窗户,话语是人的无意识,人们可以通过话语来窥见人物的内心世界。诗歌中的叙述者是位战场上的看尸人,任何一个正常人在死者的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某些情感:或伤心、痛苦、悲哀;或恐惧、颤栗、胆寒;或愤怒、悲鸣、咬牙切齿。但勃莱诗中的看尸人没有,从他的叙述中,我们感觉到他仿佛置身其外,无动于衷,事不关己,一副麻木、无情、无聊、变态的模样。
  诗歌很短,共四小节,后三节无论是句法设置还是整体构造都别无二致。第一节只是简单的一句“让我们再多数一遍尸体吧”,意义却甚为丰富、深远,令人深思。说话者的身份、心态以及诗歌的背景全部融合在这一行诗中,“多数”二字更是意义特殊,看尸人不是将尸体的数目清点当作其单纯的工作职责,而将其视为乐事,数了一遍又一遍。在他看来,死尸越多,收获也就越多,如同清点自己家中的金银财宝,其乐融融。
  第二节以“如果我们可以将尸体变小”这一条件状语从句开始,并且重复出现为三、四节的首句。说话者的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假设凸显他的精神特征——变态与非人的心理状况,这也是本诗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核。这一假设本身异乎常理,让人诟病。“我们就可以在月色下用头骨铺白整个平原!”一方面说明了死亡人数之多,另一方面,它更进一步地反映叙述者的病态心理:“月色下”是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场景意象,“铺白整个平原”也是个十分壮观瑰丽的景色,但用无数死者的头骨来作为陈列的对象显然不是常人的思维,这一怪诞诡异的奇想对诗人来说是超常艺术才能的表现,使人联想起十七世纪著名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韦尔的名作《致羞怯的情人》中的想象与奇喻。但作为看尸者,这样的想象无疑是荒谬、怪异、变态的心理反映。
  第三节继续探讨叙述者的心理世界,他希望“将一全年的尸体都摆在面前的桌上”,如果他可以将尸体变小的话。看尸人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和动机,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动机,他只是认为,如果将变小后的无数尸体陈列在桌上,那将是一件十分有趣好玩的事情,这样或许能为他枯燥乏味的生活带来某种乐趣。勃莱曾多次谈到:他之所以反对战争,并用战争题材进行诗歌创作,不仅仅是因为战争会带来生命伤亡和物质损失,更重要的是因为战争将给人类带来巨大而又难以愈合的精神伤害:人们将忽视或轻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将失去对生活的激情和热爱,精神将变得迟钝、慵怠。相比物质损失,精神伤害要更严重得多。他希望通过诗歌这种艺术手段来揭示战争给人的心理摧残,从而使世人警醒。如上文提及他获奖演说时所说的那样:“不要因参战而毁掉他们的精神生命。”勃莱的另一首反战题材的长诗《牙齿母亲终于露出来了》也是表达了与本诗相同的主题,诗人借用“牙齿母亲意识”来喻指战争的精神危害,他在一篇文中提到,“母亲意识”的原型由四个部分组成:“伟大母亲”——给人带来生命、“死亡母亲”——把生命带向灭亡、“舞蹈母亲”——让精神亢奋、癫狂、和“牙齿母亲”——使精神麻木、萎靡和分裂。因为战争的爆发(具体地说,指越南战争),“牙齿母亲”意识终于出现,其含义自然不言而喻。
  如果把全诗视为一幕话剧,那么第四节就是该剧的高潮部分,“我们就可以/将它嵌入到一枚戒指,作永久的纪念!”犹如神来之笔,意义隽永深刻,引人深思,整个诗歌作品也因此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叙述者已陷入极度的病理状态。战争往往用军功章颁发给英雄以作纪念,但若用同胞的尸体来作为人生的纪念章,令人恶心,荒谬透顶。但如果单纯地从这一角度去理解这一诗行,那就过于简单,远没有深入它的精髓。事实上,诗人在此早已跳出个人所指,“我们”已不独指看尸人,而是代表整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一方面,人类发动战争,让无数的平民牺牲生命,而活着的人在战争面前丧失理智,丧失情感,丧失灵魂。这些与失去生命相比,对人类文明造成的后果来说更为严重,更为可怕。另一方面,诗人站在更高的角度,他希望借他的艺术创作警示世人:人类应该用这些无辜牺牲的生命做成一枚枚永恒的戒指,以免再犯类似的错误。
  本诗尽管是以看尸人的独白进行,但诗歌中存在着一种隐性的“对话”形式——灵与肉的对话。看尸人的灵魂与无数牺牲同胞的遗体之间、看尸人的灵魂与其肉体之间,世人的灵魂与肉体之间、诗歌艺术与读者等一一都构成了潜在的对话关系。肉体只是一种物质存在,但是缺少灵魂的肉体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看尸人尽管在死者的遗体面前是个活体,但其形如枯木,精神已灭,可悲可叹。而在诗人看来,看尸人是一个缩影,又是一面反映现实的镜子,战争给人的肉体与灵魂都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这些潜在的对话关系无疑使诗歌的艺术性进一步得到了升华。
  勃莱是著名的“深层意象”派诗人,但是,他本人不喜欢“深层意象”而倾向于“深层心理”这一说法,他认为,凡是意象,皆为主观与深层的,庞德等人所倡导的“意象主义”中的意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意象,而是图像。意象与图像的区别在于,“意象是想象的自然语言,它既不能从现实世界中获得,也不能返回现实世界。……而图像,另一方面,从客观的‘真实’世界中掘取。‘湿漉漉黑色树枝上的花瓣’活生生地看得见。”勃莱较之“意象主义”诗人在“意象”上的区别在于,他弱化了“意象”中“象”的功能,而强调“意”的作用。“意”在“象”中,并超出“象”外。而“深层意象”重在“深层”二字,意在揭示人内心世界的深处,尤其是人心灵中的黑暗部分,这是人最原始、最真切、最能反映人本质的地方。诗人早期的诗歌作品中最常见的一个意象词是“黑暗”(darkness),它抽象但不空泛,虽不像普通意象那样真实而客观,但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和情感对应。《数细骨头尸体》一诗尽管没有“黑暗”一类的词语出现,但它打动读者的正是它所表现的人心灵中的黑暗部分即深层世界。
  勃莱深受早期的超验主义思想家爱默生的影响,认为宇宙是由“自然”和“灵魂”两部分组成,前者包括一切非我之物:日月山川、花虫草兽以及人的身体等,而后者实指人的精神和意念,一种神秘的力量。自然和精神的关系简单说来是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于勃莱而言,他崇尚自然,但更注重精神的存在、力量和意义。如果失去了精神,自然也就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这也不难理解他为何极力反对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庞德、威廉姆斯等人的客观主义诗学观,因为,他认为,客观主义是物质至上,是物质主义的另一种形式。《数细骨头尸体》一诗,无论是活着的(看尸人)还是死去的(尸体)都只留下了人的身体,而失去了灵魂。换句话说,自然还在,但灵魂已无,精神不再。因而,无论是人类还是整个宇宙,都将名存实亡了。
  
  ① Davis,William V.Understanding Robert Bly,Columbi-a:the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88,P52.
  ②Bly,Robert.Counting Small-Boned Bodies.in Eating the Honey of Words,New York:Harper Flaminge,1999,P65.
  ③French,Warren.Robert Bly:Twayne's United States Authors Series[M].Bos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6,P42.
  ④同上,P77.
  ⑤Bly,Robert.A Wrong Turning in American Poetry.in American Poetry:Wildness and Domesticity,New York:Harper & Row,Publishers,1990,P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