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江南才子奇 天下雄关险

作者:凌朝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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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树色随关迥,河声入海遥。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水经注》云:“河在关内南流,潼(冲)击关山,因谓之潼关。”这是潼关之得名,它古称桃林之塞,秦为阳华,东汉末建安时期废崤函而设潼关,因其位居秦、晋、豫三省要衢,地势险要而闻名于世。潼关南障秦岭,北阻黄河,东连函谷,西拱华山,历来被誉为“三秦锁钥”、“四镇咽喉”的天险重关,是通往关中长安,乃至西北、西南的一大门户。它依东可以攻西,据西可以扫东,凭南可以御北,仗北可以阻南,四面八方,无不有险可守。古人曾慨叹曰:“人间路止潼关险!”旧《山海关志》甚至把潼关与“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相提并论:“畿内之险,惟潼关与山海为首。”踏勘故城遗址,参阅方志图片,往日故城群山环构,大河绕流的雄姿尚依稀可见:象山(俗称蝎子山)、凤凰、麒麟、印台、笔架五山雄峙城中;亭台楼阁,依山而筑,东西北三城楼各屹一方,巍峨高耸;南、北水关楼遥相对峙,潼水穿城入黄;城北黄河巨涛环带。乾隆皇帝曾为北水关的东边门额题名曰“第一关”,西边门额曰“金陡关”。东门城楼北临黄河,南依麒麟山角,东有望远沟天堑,险峻异常,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关东高原夹道,仅容单马,行走五里,视力所及,只见一线青天,古人称关前五里暗门,暗门向东走尽,即秦豫交界处。潼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汉末曹操战马超,大败而归,至今被马超刺伤的古槐尚存;东晋义熙十三年(417)檀道济曾率东晋大军攻破潼关,大败姚氏后秦;唐代的安史之乱,唐末黄巢起义,均是由潼关而入关中,天下大乱,两度危及政权,唐玄宗和唐僖宗也前后仓皇入蜀,后者最终导致大唐巍巍江山,分崩离析,不可拯挽。
  唐代在潼关设驿,并在潼关之西设关西驿。驿舍则是客人旅途休息或补给主要场所。无论是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还是赴阙道中的士子举人、文人墨客,路经潼关,莫不在此叹峻咏险,因而留下了大量题咏诗文,仅盛唐诗中就有许多篇章。唐太宗也看到潼关之险对关中的屏障作用,并赞不绝口:“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帝京篇》)又:“崤函称地险,襟带状两京。”(《入潼关》)在安史之乱后丢掉皇位的唐玄宗,也对潼关之险赞叹不已:“河曲回千里,关门限两京。”(《潼关口号》)以题《黄鹤楼》而折服大诗人李白的崔颢,更有豪壮之语:“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题潼关楼》)诗句雄浑有力,既盛赞潼关之险峻无比,也表现出了盛唐人的豪迈气势。中晚唐诗人题咏潼关的精美诗篇也不算少,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便是其中较为有名的一首。许浑(791?~?),字用晦,武后朝宰相圉师之后。祖籍湖北安陆(江陵),徙居润州丹阳,遂为丹阳人。他少时虽家道中落,但始终以“戴儒冠”“事素王”而建功立业,曾宣称:“会待功名就,扁舟寄此身。”(《早发寿安次永济渡》)然而许浑置身的晚唐时代,纵使他有凌云之才,也必然是襟报难开,徒怀壮志。许浑初入科场是元和初年(810)左右,其时他约二十岁,其后屡试不第,在饱饮了“下第泣秦京”的泪水之后,大和六年(832)方一试及第,前后经历二十余年。在这期间,他曾长期往返于途经潼关的长安道上,并为自己屡屡仕进不遇而感慨万端,赋诗书怀,他集中至少有九首落第诗。但此诗并不是一首下第诗,也不曾流露出那种怨天尤人的悲伤情绪,虽为晚唐之作,却仍能遥追盛唐诗风,因而成为流传千古的诗中题咏名篇。
  首联写赴阙歇宿潼关驿楼独自斟饮,观赏美好秋色。起句语气平缓,却意象纷繁,“红叶晚萧萧”,叶着红色,是霜染的结果,“红叶”意象表明秋意已深,诗人赴阙的季节便豁然而出。同时代诗人杜牧即有“霜叶红于二月花”诗句(《山行》)。适值夜幕即将降临,风吹雨撒,树叶萧萧作响,更加重了秋天的气氛。这一句使全诗增色不少,后人谓其可使“全局俱动,为晚唐之翘秀句也”(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四)正是此意。又称曰“开篇从秋日说起,若仙人跨鹤,翩然自空而降”(俞陛云《诗境浅说》)。长亭,这里指潼关驿楼。秋天是最易让人产生离愁别绪的季节,尤其是人在旅途,诗人寄宿潼关驿楼,斟酒自饮,甚觉孤单,因而诗曰:“长亭酒一瓢”。
  中间两联写潼关的壮丽河山。颔联句里诗人登高远眺,只见太华在西,中条居东,相距百余里。东风卷残云,翻越中条,挟雨西来,尽聚华岳峰下,这宛若一幅浩大的行云流水图,美不胜收。太华山,在陕西潼关县西南,以陡峭险峻驰名,为五岳之一,亦称西岳。中条山位于山西永济县东南,华山与之夹峙黄河南北,河水由此东折,遥奔大海。诗人在此透过风云的变幻,状写潼关的非凡气象以及山河地势的险要。此联也向来被诗评家看作具有盛唐气象的诗句,“亦阔大、亦高华,晚唐中之近开、宝名句也。”(清•周咏棠辑《唐贤小三昧集续集》)颈联谓诗人转首仰望关西,则树色苍苍,高接云端,别有一番天地,故第五句说“树色随关迥”。潼关故城相对地势较高,须仰视才见,直到民国时,有人曾站在风陵渡河上,亲身感受过关上的别样景致,谓其“潼关树色,高入云中”(俞陛云《诗境浅说》)。也深叹诗中“迥”字之妙。第六句言诗人回首俯视东方,只见大河横亘关前,急湍如箭,猛浪若奔;可闻河水咆哮轰鸣,滔滔东去,遥通沧海。河山之峻险,气势之磅礴,尽现笔端,因而曰:“河声入海遥。”
  篇终尾联方言赴阙事。诗意发生转换。由写景进而言事述怀。可以说,前面八句写景为诗人最后抒发感慨做了很好的铺垫,“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心想天明即可启程,赶往京城长安,然而不知何故,夜里做梦还在家乡过着打鱼砍柴的“渔樵”生活。前人由此“知其荣利之淡也”(《诗境浅说》),也称“赴阙恐非所愿”(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这些评点并非完全符合诗意。“渔樵”一词,具有特定的文化内涵,是隐士意象的象征。它是由“渔父”“樵夫”缩略而成。早在南朝梁时就出现在诗篇中如“尔情深巩洛,予念返渔樵”(何逊《夕望江桥示萧谘议、杨建廉主簿》);又唐人王维《桃花源》诗中“薄暮渔樵乘水入”,高适《封丘县》“我本渔樵孟诸野”等均属隐士的形象。所以,诗人用“渔樵”,表明自己如果赴阙事与愿违,他也有过隐居生活的思想准备,我们认为这样的解释更符合诗意。不过,这两句诗意有必要作进一步的探索,“帝乡”,当然指长安。诗言“明日到”,此为诗中用词,不可坐实当真,因古潼关西距长安三百里左右,考虑到当时关中的交通状况可能较好一点,我们可不以“日行六十里”(《登科记考》卷二十二)计,而以日行百余里算,则至少也需要两天以上,不会在一天之内就抵达长安。所以说,“帝乡明日到”是诗人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心情写照,是一种积极仕进的愿望。同时又为自己能否取得成功缺少十分的把握,表现出不能仕进则退隐的想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把其思想很委婉地以梦见“渔樵”生活而传达出来。这很显然是未曾仕进时的想法,但在他步入仕宦人生后,其屡进屡退的做法也证明了他是一个居官思隐,处隐谋官的人,这两种思想也时时困扰着他。因而说这首诗的尾联是对他人生轨迹和思想的最好预示。
  许浑身处晚唐,社会衰象时时显露出来,经济的崩溃,皇权的消解,科举的糜烂,吏制的腐败等已经呈现出盛世末日气息,这些时刻围绕、压抑着诸多诗人。一般认为也很难在晚唐诗人身上找到那种充满自信,狂放淋漓的盛唐气象。这时,诗人所有的只是对往日辉煌的伤感的回味,他们也面临着继承与创新的痛苦,诗歌的黄金时代也可能一去不再。然而,在这首诗里所表现出来的风格却是出乎人们的预料,仍显得“高华雄浑”(吴汝伦语),具有盛唐气象,展示了诗人超群的诗学才能。诗的格律与用韵都很齐整,属于平起式、首句入韵的五言律诗,这是一种较少也比较有难度的用韵方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中间两联,“残云”与“疏雨”、“归”与“过”、“太华”与“中条”、“树色”与“河声”、“随”与“入”、“关”与“海”、“迥”与“遥”等字词的选配,堪称精妙绝伦。诗的结句语意宛转,意味深长,令人深思。其“语气的阔大,声调的铿锵,炼字的遒劲,对仗的工稳,处处和盛唐诗不相上下,因此我们对于唐诗初盛中晚的分界,看了此诗,其间不免发生疑问”(喻守真编注《唐诗三百首详析》)。这些都是较为中肯的评价。由于他诗艺精练,留意蓄积许多精巧的对偶以供遣用,也以善于写中间两联而著称一时,因而得到了当代人的赞誉:“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珍珠量不尽,惠休空作碧云词。”(唐•韦庄《读浑诗》)宋人也对他赞许有加,称其“诗格清丽”,与唐人李远之赋齐名当时,即有“浑诗远赋”之说(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六)。具体论及其七言诗曰:“用物而不为物所赘,写情而不为情所牵,李、杜之后,当学者许浑而已。”(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不仅如此,其五言也被推崇备至:“人知许浑七言,不知许五言亦自成一家。”(同前)明人对此五言诗颇有认同感:“晚唐,姚合《早朝》,许浑《潼关》……尚有全盛风流”(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格意直追初盛”(清•孙洙《唐诗三百首》),可见,晚唐许浑诗的出现,也的确使唐诗分初、盛、中、晚,未必全然能以时代为据来划界。
  关于这次诗人“赴阙”的目的,诗中没有明言,目前最新的研究成果似乎也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但从整个诗意来推断,诗人好像总是以好奇、新鲜的目光来欣赏关内的景物,如树、风、云、雨、山、水等总是与关东不同,因此用了“迥”字。可以想像,诗人从江南水乡,经过长途跋涉,于暮秋傍晚时分,来到了京师门户潼关,孤宿驿楼上,俯瞰远眺,对雄关之所在,顿有一种异样的感受,似乎这里别有一番天地。在前面八句里,诗人也隐隐约约在用一种敬重的目光感受着眼前的一切,这应该是一种初次经历的感觉使其然。所以,我们认为此诗应该是诗人第一次入潼关赴长安时所写。虽然在诗人的集中还有几首题咏古城潼关的诗,如《行次潼关题驿后轩》《秋霁潼关驿亭》《潼关兰若》等,也都是五言律诗,但诗意中已经没有了前面所提到的那种特有的感受,并且有的诗句已经表明不是第一次过关之意,诗的意象及艺术水平远不及此诗。另外,我们也可以从首联的一些用词得到许多启示。如数词用“一”,更能提示我们,这次赴阙是孤身独行,很有可能是诗人赴京应考。如果是已经有了官职,出行至少有差役相随,也就不至于“一”人孤饮。饮酒用“瓢”,而没有用“壶”,表明诗人既不很悠闲,也很有点粗俗浩瀚之气,而不像李白诗句“花间一壶酒”中用“壶”显得那样慢条斯理,悠然闲静。这大概一方面是驿舍条件所限,另一方面是诗人尚未有一定社会地位使然,这也再次使我们断定这是他初次赴阙赶考。俗语说:“槐花黄,举子忙。”一般来说进士考试时间定在正月,他从“槐花黄”时的阳历六月于润州丹阳启程,深秋季节已经赶到了距长安三百里之遥的潼关,时间上应该是合乎逻辑的。
  回味诗意,“江南才子”许浑以神妙之笔,描绘出巍巍天险潼关晚秋的壮丽景色,充分显示了他的诗学天赋和才能。诗里潼关山川如画,景色迷人,然而这一切毕竟是处在一个层林尽染,秋风萧瑟的时节。这正像大唐是一个繁荣昌盛的时代,而自己却身处其万紫千红的晚秋季节——晚唐时代,既对“帝乡明日到”充满希望和憧憬,意欲仕进,大济苍生,又有一种过上“渔樵”生活的思想准备,折射出诗人在“仕”与“隐”之间抉择时的困惑,乃至一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所处时代的惋惜之情。所以,这首诗妙就妙在,他所写的秋天正好是自己所处晚唐的现实写照,而尾联两句则是他仕进人生的一种预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