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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翃《寒食》诗正解

作者:李定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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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韩翃的七绝名篇《寒食》,一千多年来传诵不衰,几乎所有的唐诗选本都没有遗漏它,尤其是《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二书的广泛传播,使这首诗获得了童叟皆知的知名度。检《全唐诗》中以《寒食》(含《禁火》《禁烟》)为题的诗歌约有一百六十首,其中白居易一人就写有二十首,惟独韩翃的七绝《寒食》成为千古绝唱,良有以也。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对此诗的解读确实存在偏误的情况,使得此诗的妙处没有得到充分的揭示。其实,这首诗有一则真实的本事,对我们的解读非常重要,《新唐书•卢纶传》和孟棨《本事诗》有相同记载,后者记之尤详:
  
  (韩翃)后罢府闲居,将十年,李相勉镇夷门又署为幕吏。时韩已迟暮,同职皆新进后生。不能知韩,举目为恶诗。韩邑邑殊不得意,多辞疾在家。唯末职韦巡官者,亦知名士,与韩独善。一日,夜将半,韦叩门急。韩出见之,贺曰:“员外除驾部郎中、知制诰。”韩大愕然曰:“必无此事,定误矣。”韦就座,曰:“留邸状报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罖。’时有与罖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进,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罖。’”韦又贺曰:“此非员外诗耶?”韩曰:“是也,是知不误矣。”质明而李与僚属皆至,时建中初也。
  
  可惜长期以来人们只将此故事作为一段文坛佳话来流传。韩翃凭这一首诗竟获得驾部郎中知制诰的要职,可见唐德宗是多么欣赏这首诗。我们知道代宗朝藩镇割据愈演愈烈,唐德宗刚即位就设法对付藩镇割据,试图恢复到盛唐大一统的承平气象,而韩翃这首《寒食》诗正是这一承平气象的诗意再现,所以受到德宗的激赏。在他即位的这一年(建中初),中书省两次送来知制诰的人选,都被德宗否定了,独独看中了闲居十年又辞疾在家的“小幕吏”韩翃,凭的就是这首诗。皇帝的制诰一般要求在温文雅正之中体现皇权的威严和皇恩的浩荡,《寒食》诗恰恰让德宗读出了皇权的威严和皇恩的浩荡。唐德宗自己也是一位诗人,他无疑是将这首诗作为最好的一首歌颂承平气象和皇恩浩荡的颂诗而不是讽刺诗来欣赏的。当然,诗中不失风人之旨的善意微讽,也是皇帝乐于接受的。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两句,历来解诗者大都将其作为两个画面来理解,如俞陛云的名著《诗境浅说》曰:“首句言处处飞花,见春城之富丽也;次句言东风寒食,纪帝京之佳节也。”其他一些注解鉴赏者如清人章燮的《唐诗三百首注疏》,近人喻守真的《唐诗三百首详注》(中华书局版)、《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等皆大谈春城长安处处万紫千红、五彩缤纷云云,更是随意发挥、离题万里了。其实,这里的“花”应指柳絮,不是植物花卉的花。唐代寒食节一般在阴历二月中下旬间,如陈润《东都所居寒食下作》有“江南寒食早,二月杜鹃鸣”,孟云卿《寒食》有“二月江南花满枝,他乡寒食远堪悲”,韦庄《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有“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二月刚入仲春,今人甚至有“早春二月”之说,欧阳修诗曰:“二月山城未见花”(《戏答元珍》),“山城”(即今湖北宜昌市)尚未见花,更何况位于大西北的长安,自当是春寒料峭,哪来漫天万紫千红的飞花?唐代《寒食》诗一般都要写到柳树和柳絮,柳絮多被称为“花”,如杜甫《寒食》有“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武元衡《寒食下第》有“柳挂九衢丝,花飘万家雪”;李中《钟陵禁烟寄从弟》有“落絮飞花日又西”等。限于笔者阅见,将“飞花”解为柳絮的惟沈祖棻先生的《唐人七绝诗浅释》(上海古籍出版社),但她仍未能将这两句整合解释,以揭示其美妙的诗境和深刻的用意。
  我认为,开头两句是倒装语序,意义是连贯的,不能拆开来作为两个独立的画面解释,它描写的是一个整体性图画:寒食节这天,皇宫的御柳在东风的吹拂下飘散出满城的飞絮。暗示皇恩浩荡,无处不在,因这“满城风絮”正来自皇宫。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历来解《寒食》诗者尤重此二句,理解上也多有分歧。首先,“传蜡烛”是否在描写唐代寒食风俗的问题。有学者考证,唐代寒食节的隆重程度在中国历史上可谓空前而又绝后,其风俗制度与前后各朝均有区别,其中改火与赐火是寒食节的最后一个高潮,韩翃的《寒食》诗正反映了唐朝廷“当改燧火”的这一幕。①其实,唐代改火与赐火风俗一般在清明而不是寒食,寒食赐火只是特例而非定制。据唐末李绰《辇下岁时记》载:“清明日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韦庄《长安清明》有“内官初赐清明火”;和凝《宫词》有“清明节日颁新火,蜡炬星飞下九天”。但有时为了显示皇恩浩荡,也例外地于寒食日赐火,如窦叔向有《寒食日恩赐火》诗,武元衡有《寒食谢赐新火及春衣表》。北宋阮阅《诗话总龟》引《丹阳集》对此有一段很好的解释:
  
  韩罖有《寒食即事》诗乃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不待清明而已传新火,何耶?元微之《连昌宫词》云:“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念奴觅得又连催,特敕宫中许然烛。”一百六在清明前寒食之后,是时店舍已无烟,而宫中然烛乃一时之权宜尔。(后集卷二六)
  
  可见,寒食日暮传蜡烛,乃宫中“一时之权宜”,是皇上特敕宫中挨门挨户传赐烛火以照明,以示皇帝的恩宠与皇宫的特权。当然,有时也顺便赐予近臣戚里之家,以显皇恩浩荡。但这里的“传蜡烛”却不是专指皇上将蜡烛赐给宠幸的近臣。
  其次是“汉宫”与“五侯”的涵义问题。历来注评家多在“汉宫”与“五侯”上做文章,以论证其为政治讽刺诗。如吴乔《围炉诗话》曰:“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求之过深乃或坐实,更不必要对此做长篇的典故考证②。按唐诗惯例,“汉宫”就是“唐宫”的代称,就像“汉皇”即“唐皇”一样,“汉宫”一词在韩翃诗中出现六次,如《同题仙游观》《送田仓曹汴州觐省》《扈从郊庙因呈两省诸公》等,皆指唐宫;“五侯”一词在唐诗中的使用与“汉宫”一样频繁,检索《全唐诗》共出现九十一处“五侯”,绝大部分都泛指唐代的豪门贵族,如李白的“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流夜郎赠辛判官》)。韩翃诗中也多次使用,如《别泗水县尉》有“五侯客舍偏留宿,一县人家争看归”,《别李明府》有“五侯焦石烹江笋,千户沉香染客衣”,《送刘长上归城南别业》有“朝还会相就,饭尔五侯鲭” 等等,都是泛指唐代的豪门贵族。
  因此,我认为,“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两句,是在描绘一幅皇宫寒食节的祥瑞暮烟图:寒食节虽然禁火,但皇宫可以得到皇上特赦,挨门挨户传赐火烛,缭绕的轻烟,散入附近的豪门贵族之家。因皇上宠幸的近臣(所谓“五侯”)一般都住在皇宫附近,他们自然最先沾沐皇恩,这也是一种光荣。旧注多将“传蜡烛”解作宫廷派人将蜡烛颁赐到五侯家中。如此,则“散入”一词就与诗意?格,似乎应该是“散出”了。当然,皇上也可能顺便将蜡烛赐给五侯,但至少诗意不当专作此解。
  全诗的妙处在于,作者着眼于皇宫,客观地描绘出两幅皇家独特的寒食图:白天清丽的飞絮图、傍晚祥瑞的轻烟图。第一幅画象征皇恩浩荡,无处不在;第二幅画象征皇权的祥瑞与特权的荣耀,并暗示五侯家近水楼台,得沐皇恩最多。两幅图画巨细相容、虚实相生,共同构成雍容闲雅、富赡雄浑的气象和多层开放的诗意。俞陛云说:“二十八字中,想见五剧春浓,八荒无事。宫廷之闲暇,贵族之沾恩,皆在诗境之内。以清丽之笔写出承平景象,宜其一时传诵也。”(《诗境浅说》)难怪德宗皇帝如此激赏,当然,后两句在歌颂的背后也有善意的微讽,这种温柔敦厚的风人之旨也是皇帝乐于接受的。
  
  ①参见罗时进《孤寂与熙乐——唐代寒食题材诗歌二重意趣阐释》,《文学遗产》1996年第2期。
  ②如《中国韵文学刊》1997年第1期载马固钢《韩翃〈寒食〉典故考释》考出“五侯”有11种训释,涉及55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