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忆秦娥》:柔美与苍凉的结合

作者:刘淑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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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一
  
  词是用来吟的,尤其是早期的晚唐五代,也因此具有了更多抒情特色。人内心的起伏不平,多感多伤,也大多依托了此种歌吟的形式,得到了最接近心灵的表达。离开了情感和抒情状态,是无法写出好的词的,也无法真正地读懂它。
  词天然地与感情尤其是爱情有亲缘关系,这使得它总是被蒙上了一层美丽的轻纱,如梦的衣裳,又如出水芙蓉,其间的曼妙婀娜楚楚哀怨,足以沁人心骨,达到别的文学体裁无法比拟的效果。从这一点上说,词本身是更近音乐的,在表达情感的哀婉细腻方面,它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正是这一点,决定了词往往是从细小处入手,从个人的感情入手,从私情入手。即使是表达私情之外的身世之悲、家国之感、故国之痛、怀古之愁,也几乎无法摆脱其私人性与情感性的前提氛围。在诗与词的过渡中,《忆秦娥》即是这样一篇作品。关于它的作者及创作年代,历来聚讼纷纭,此不赘述。它的表达方式却体现了由诗而词的诸多特点。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柔情与苍凉相融而生的多重含义所具有的魅力。这令词具有难以言说之美。
  词牌是带有一定叙事性的,尤其在词产生的早期,词牌可能就是词题,所谓“临江仙则言仙事,女冠子则述道情,河渎神则咏祠庙”(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词牌与所咏的内容之间差别不大。《忆秦娥》的词牌即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即此词是描述女子哀怨的忆恋的。因此,读者在最初接触这首词时,会产生许多的疑问:秦娥是谁?谁在忆秦娥?还是秦娥在忆谁?谁的箫声?谁的低诉?秦娥为谁梦断?梦断的又是什么?词牌本身的暗示性激起了我们的好奇,也使“秦娥”的意象本身更为神秘,许多剪不断理不清的东西,犹如秦楼明月、空中箫声,可感可听又难以捕捉,但我们的心底已荡起了无法平复的涟漪。
  秦娥何许人也?我们搜寻记忆,知道古时有一秦姓女子,就是那个“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的女子。我们还忆起秦穆公有个女儿唤作弄玉,曾随一个叫萧史的年轻人学吹箫,后来双双乘凤而升天。此秦女显然非彼秦女,但必是与她们所散发的美丽浪漫有些许干系。秦娥在我们心中,就是那个美丽脱俗、曾有过非凡爱情如今却犯相思的女子。因了她的神秘、迷茫,因了她的萧散而无处不在的叹息声,引领着我们,在如此美的画面中踟蹰。
  词人似乎深谙心理造势,与我们捉迷藏,就此宕开去,不写秦娥而写秦娥居处的楼,她凝望着的月,给人平添“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的哀怅。此情此景的秦楼、秦月,是经历了世代悲欢离合的;而秦娥的伤心往事,只是发生在灞桥边无数爱情故事中的一个而已。由秦娥之相思而勾引出无数人的相思,无数曾在此患过相思的人,尚活着的,已去世的,现在的,历史的……前尘往事在此情感触媒上,被勾挂了出来,无可藏匿,无法逃避。而秦娥,那个美丽女子,她只是其中的一个具象,在难以计数的曾经存在的背景下被凸显了出来。相比而言,秦娥一人的哽咽,一人的梦断,又算什么?灞桥承载了过多的伤感故事,桥边的柳枝被无数爱人的手折断,送给她所爱的人,柳枝在爱人们的手中被揉搦传递,又曾牵过多少爱人的手?灞陵沧桑,灞桥沧桑,柳枝更是有着年轻面孔的沧桑老人。碧苔斑驳的古老灞桥,似乎再无力承受似秦娥般的肝肠寸断。但无论是见证历史的灞桥,还是桥边年年抽芽的柳枝,都难以掩饰、弥补秦娥心中永远如初的伤痛。柳枝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相爱的人在桥上分了又聚,聚了又分,但是,都无法混淆独属于秦娥的那一份记忆、牵挂。词人使情感在此一再造势,一再加浓,由一人之伤感而连锁为无数人之伤感,由灞桥之沉重与秦娥之轻盈、灞桥与柳树之沧桑古老与秦娥之永远年轻的伤痛,形成大反差。情如满月,力如弓。
  也许词人是害怕被即将引爆的情感灼痛,遂将注意力移至乐游原上。这是长安人的休闲去处,常常是香车宝马,人迹熙攘,笑声如遗落在路上的花瓣,无人拣拾。但此时的乐游原清冷孤寂,不见繁华喧闹,亦成了伤心的渊薮。作者再将目光移至咸阳古道,一样的音绝尘消,清冷无限。世界仿佛于此刻停滞,惟有西风一如从前刮过,残阳更像忠实的臣子,奄奄地守护着帝王的栖息地。只是,凋残的存在再也无法重现昔日的辉煌。岂止秦娥与灞桥的行人,连浩浩陵阙,也无法逃脱荒寂、败落,无法阻挡凄凉。可谓伤感到家。
  人生有时不是悲欢交错,也不是否极泰来,可能是喜上加喜,可能是悲上添悲。本词即在悲极处,又添了一抹“西风残照”的苍凉,使悲与伤被晕染、发散,在咸阳古道和乐游原上。帝王都市的上空,笼罩着伤别伤感的愁云恨雾,莽郁苍茫。
  而那忆中相思的泪眼,透过秦娥的哽咽,清寒的箫声,楼上的明月,掠过灞桥的柳蕊,停落在乐游原,栖息在咸阳道,定格在夕阳下西风中的汉家陵阙上。
  
  二
  
  以上的解读,是乍读此词时,从情感的层面体味相思女子的思念之苦。这也是《忆秦娥》最初给人的美感。美的作品往往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常常伴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余韵。惆怅之余,不禁要想,难道秦楼和秦月,难道哽咽的箫声秦娥的禺页望,都只是作者随意捏来的意象,而没有更深的含义?此刻,地域标志性十分强的意象便异常醒目地跳入眼帘。传统意蕴的积淀,在以它独特的方式提醒着我们它的存在。
  能够启人想像的诗词,在用语上大致有两类,一是时空的不确定性。如《春江花月夜》,它的地域性非常模糊,时间性也不强。从诗中所描绘的景物中,我们无法判断其属于哪一个具体地方的春、江、花、月、夜,也无法确定是哪一个具体时段的春、江、花、月、夜。正如“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所表述的,人存在于斯的特定的地域与历史时段被淘洗殆尽,而在更大的时空轴线上,在苍茫的天宇下,浩瀚的长河中,历史与地域是一种高度的凝练与概括,极具世界与人生体验的普遍性。另一种则是以具体的时空地域特征作为暗示。就在意象与意象的空白处,历史与想像在那里充斥、运动,更多的体验与意蕴也因之而产生。这些时空地域特征必须是为大家所熟悉认可的典型的时地景物。本词即属于后者。楼非楚楼越楼而为秦楼,人非越女赵女中山女而为秦女,月是秦楼之月,陵是灞陵,原是乐游原,道是咸阳古道,陵阙是汉家陵阙。这种强调的装饰性限定,已非仅仅是修辞需要,而是流露出浓重的倾向性。这里就涉及意象的传统积淀问题。艺术创造与欣赏都离不开审美主体相应的审美心理时空,它在审美心理活动中具有主动整合对象的感性材料与主体的心理内容的作用。词由诗化来,真正弄清《忆秦娥》中一些典故意象在唐诗中的潜语言氛围,才会对整首词的含义有更为立体的感受和更为准确深入的理解,从而对掌握宋词这一体裁具有一定的价值。
  在《忆秦娥》中,典型的意象有两类:一类是秦娥与秦楼,一类是乐游原与汉家陵阙。这两类意象,也代表了情感与历史两种不同的倾向。据笔者粗略统计,唐人诗歌中涉及秦娥与秦楼的诗不下六十首之多,它们共同的故事来源是刘向《列仙传》“萧史”条:“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故秦人为作凤女祠于雍宫中,时有箫声焉。”在古代,凤凰与龙、麒麟是作为政治清明的符瑞出现的。穆公为女儿筑凤凰台,既是私人行为,也可看做是一种政治手段。弄玉的居处被神圣化与神仙化了,这就使得秦娥、秦女与秦楼等意象在唐人那里都笼罩了美丽缥缈之色彩。而这个简单的成仙故事中所蕴蓄的诸多因子亦成为后人有关秦女、秦楼与箫声、凤凰的具有原型意义的记忆。如:“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玉箫。”(李商隐《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秦娥一别凤凰台,东入青冥更不回。空有玉箫千载后,遗声时到世间来。”(胡曾《凤凰台》)“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黄滔《催妆》)“缠绕春情卒未休,秦娥萧史两相求。玉勾阑内朱帘卷,瑟瑟丝笼十二楼。”(翁承赞《柳》)“鳌山海上秦娥去,鲈鲙江边齐掾还。”(徐夤《东》)吹箫与凤的背后,是弄玉与萧史升仙故事的潜语言在起作用。诗人们的此类歌咏充满对双双成仙的向往,也有对昔人离去的叹惋。物是人非的历史感漫溢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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