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执意的找回

作者:沈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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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极言“现代”的现代汉诗写作中,一位叫“古马”的诗人,将自己最具代表性的一部诗集,取名为《西风古马》,显然是刻意而为的。它既表明了诗人不免矜持而充满自信的一种姿态,又表明诗人正是想通过这种“不合时宜”的命名或者自许,告诉他所身处的时代,他执意要奉送给历史的,是怎样特别的一份礼物——西风,西部,古马,古歌,种月为玉,“饮风如酒”,“我行其野”,叩青铜而抒写,那些“眉毛挂霜的灵魂们”亘古不变的诗心、诗情与诗性生命意识,并由此提示:诗,不仅是一种创新,更是一种找回。
  (写下这样的开头,在同处西部的西安,夜已经挂霜,点燃一支烟,我对自己说:今晚,我要在“先锋诗”的外面过夜,听西风中的古马,在唱些什么……)
  
  研读古马的这部诗集,我首先注意到其中一首很一般但又很特别的诗:《我梦见我给你送去葡萄和玉米》。此作不是古马的诗风所在,甚至连题材都远离整部诗集的取向,似乎是偶然而为的一次习作,但却在不经意中透露了诗人在“西风古马”的意旨取向中,其潜在的创作心理机制。诗不长,却完整而富有戏剧性地叙述了一位“寻上门的乡下亲戚”,带着“粘带泥土的不安的根”,为身居现代化都市中的友人(或亲人?)送去“西域的葡萄”和“匈奴人在向阳的山坡上种出的玉米”的情景。事是虚拟的,是“我梦见”中的事,但因此而更显真实而迫切。关键是这虚拟情景中对送礼人心理的刻画:在两种身份(乡土与都市、传统与现代)即两种生命形态的对峙中。“我被你紧张盯着的双脚”,有“看不见的根须/在你客厅的地板上寻找裂缝”(多么细腻的捕捉!)。尽管如此,执意的“送礼人”依然要借诗人之口(当然,实际上是诗人借“送礼人”之口)喊出那久藏于心底的“执意”——“就像闪电穿透了乌云/它们急切穿过水泥和一切隔阂//扎进你心灵的沃土/请你啊接受远比这些葡萄和玉米丰盛的东西”!这里的“它们”,是“青铜之声”,是“生命之霜”,是“身体里的铁”;是“青山口/一枝喇叭花年年吹红/娶进嫁出的都是云烟”(《青山口》),是“渠水汩汩/一棵白杨追着/星光的羽毛,漂流/在村子外面”(《鸽子》),是“一粒沙呻吟/十万粒围着诵经”(《敦煌幻境》)……总之,是我们在所谓的成熟中走失了的某些东西,是我们在急剧的现代化中丢失了的某些东西,是我们在物质时代的挤压中流失了的某些东西,如今,被一位敢于“原在”的诗人,一位在西部“原在”的诗人,一一执意地“找回”,并“不合时宜”地奉送给他所身处的时代,而等待着时间的认领。
  ——这便是古马,“西风古马”,经由他的“执意”,在有效地找回了“西部诗”的真义的同时,也有效地找回了当代诗人的位置。“世界将由美来拯救”,西部的美,在古马的笔下复活并重新命名,为贫血而单调的当代诗歌,注入铁的沉着和月的澄明。而这一切,在古马这里,却显得异常低调,表面的矜持后面,甚至还保留着几许羞涩,西部汉子的矜持与羞涩。这个执意的“送礼人”,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合时宜”,却无法放弃“用诗的牛角,对人性中最本质、最原始的事物吹奏低音的关怀”(古马《创作自述》)。当然,他也因此与浮躁的时代拉开了距离,并为自己留下了恰切的位置,同时,也为所谓“西部诗”留下了恰切的位置。
  (又是“西部”,一个随时被拉出来作各种填充的大词——仅就诗而言,在“西部”的名义下,有过多少暧昧不清的“填充”?先是“新边塞诗”,继而“黄土地诗”,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各种大同小异的名号,但其实质总难脱风情歌手与文化明信片式的套路,以至屡屡被纳入官方诗歌版图,成为其陈旧观念的最后一片“大牧场”。而真正的“西部”——她的灵魂、她的风骨、她孤迥独存的美,一直在期待着她真正的情人与歌手,为她留下真正能与之匹配的诗。于是有了昌耀,有了沈苇,有了叶舟,有了与她更贴近些的古马……)
  
  是的,更贴近些——我是说,作为古马的“西部”,似乎更符合其本原的品性与质素。昌耀的高蹈,沈苇的宏阔,叶舟的迷醉,都不免过于强化了主体精神,而在古马这里,则是柔肠寸断式的眷恋和寻寻觅觅的歌吟,一种亲近而又疏离的客态抒情。在我看来,这正暗合了西部美的本质——西部之美,绝非昏热的想像或虚伪的矫饰可言,她只发自那些简洁到不能再简洁、原始到不能再原始的事物本身,而成为苍凉的美、粗粝的美、最朴素又最纯粹的美。在这样的美的面前,你可以作她的儿子,作她的情人,甚而成为她的奴隶,却很难成为她的主人——她的美总是那样平实而又出人意料,而她那远离现代喧嚣的洪荒的灵魂,又总是那样深沉而不可企及。对此,选择谦卑而非凌驾,醉心寻觅而非妄言,像一个“拾荒者”,在解密后的现代喧嚣中,找回古歌中的天地之心,在游戏化的语言狂欢中,找回仪式化的诗美之光,与“古道”有约的“西风古马”,从另一个向度贴近西部,为她奉献别样的诗章。
  (“古道”,一个多么老旧而又可亲的词!“古道热肠”,“人心不古”,“古风依旧”,“古典情怀”……“古”是个好词啊,可人皆慕现代而此调久不弹。古马弹了,弹西部的古道、原道、人道、自然之道——但不是老调重弹,而是找回中的再造,是以现代意识和现代审美理念,作“西风古马”式的现代诠释。在这种诠释中,那一脉从未断流过的“古歌”,在新的吟咏中,散发出新的韵致和涵蕴。)
  
  其实说“诠释”,并不准确,一词术语,怎能套住“渊源有自,踏雪无痕”(燎原评语)的“蹄印”。细读古马的诗,自会发现,处处可见“微言”之肌理,清峭而细腻,却少有“大义”之妄障,素直而玄秘。而更多的时候,这位诗人,这位以本初人性与自然之美为归所的歌手、情人和“拾荒者”,只是乐于“在青苔下面/青青地想”(《青山口》)。一句“青青地想”,活脱脱勾画出诗人的主体风神。这“想”,是“念想”,不是思想,而这“念想”才是诗的真义、西部的真义啊!
  真的,对于西部,除了“念想”,你还说什么?她是已经完成的创造,只是常常被人遗忘;她是拒绝思想的诗想,只是常常被人忽略。在这里,融入便是发现,找回便是创造,聪明的古马,似乎一开始便深悟此道,方在低调的“念想”中,在“念想”式的贴近中,触摸到西部诗美的本质所在。
  (“青青地想”,青青地咀嚼,看似青涩的语词后面,有青铜的音色,简明而沉着,有青草的呼吸,细小而深切……化大为小,以小见大,以精微见雄浑,以肌理示本质,以“一粒沙呻吟/十万粒围着颂经”的意味,青青地告诉你:在西部,神秘的不是想象,而是即目直取、以心换心的万般风物!)
  
  于是,我们才理解,在《西风古马》的开篇杰作《青海的草》一诗中,诗人何以这样起首——
  
  二月啊,马蹄轻些再轻些
  别让积雪下的白骨误作千里之外的捣衣声
  
  和岩石蹲在一起
  三月的风也学会沉默
  
  是祈愿,是劝慰,更是认领和接纳。那缓缓舒展开来的语调,有一种让人心头发颤的韵律,如无名的乐音渗入灵台,淘洗,澄明,敞开,融入,然后领受“青青的阳光漂洗着灵魂的旧衣裳”……这首仅仅只有十行的小诗,却分明有着古往今来、地久天长、袖里乾坤般的境界,浸漫着平近而又修远的意绪,让人觉着整个青海、整个西部,尽在这十句之中的感受里了。这里的关键,在于诗句与诗意的比重。看是十行五节,但每一节都无一不是独立而自明的绝句与短章,散点分延,再收摄为一,便有了部分之和大于整体的文本外张力,弥散开来,余韵悠长。这种如前所述,以精微见雄浑、以肌理示本质的语感,已成古马的“绝活”。正是这种“绝活”,将古马与其他诗人彻底区别了开来,而不在于他都写了些什么。也正是从这种语感中,我们方领略到了另一种西部的诗性,更本原、更地道、也更难忘——(西部的诗、诗的西部,一匹执意要寻根问底的“瘦马”,终于重新找回了,你真正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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