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丘迟和他的《与陈伯之书》

作者:顾 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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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顿首,陈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
  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
  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于此。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此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事刂刃于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夫迷途知反,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翦,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将,雁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埸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将军独面见 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宁不哀哉!
  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焦烂。况伪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悬首藁街,而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忄良 !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
  当今皇帝盛明,天下安乐,白环西献,矢东来;夜郎滇池,解辫请职;朝鲜昌海,蹶角受化。惟北狄野心,掘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中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扌忽 兹戎重,吊民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丘迟顿首。
  ——丘迟:《与陈伯之书》
  
  丘迟(464-508),字希范,吴兴乌程(今属浙江湖州)人,齐梁间著名文人。他父亲丘灵鞠(?-491)曾经活跃于宋、齐的政坛与文坛,但作品流传下来的甚少。丘迟早慧,八岁能文,为文坛前辈所赏识,曾经有一个传说,说是江郎才尽,他的才气都转移到丘迟身上去了:“(江)淹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林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以前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丘迟谓曰:‘余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南史·江淹传》)与此相应的自然是丘迟的文章有了极其巨大的进步。江淹 从宣城太守一职上罢归在齐建武四年(497),因为看到政坛上流了太多的血,他此时大有急流勇退之意(详见拙作《江淹“才尽”之梦解析》,《山东师大学报》2000年第1期);而其时丘迟的事业正渐渐兴旺发达。故事虽然是后人编造出来的,不足据为信史,但编得够有水平。
  丘迟长期追随后来改朝换代做了开国皇帝的萧衍,在他手下做文字工作;萧衍代齐自立的劝进表和建天子旌旗诸文都出于他的手笔。天监三年(504)丘迟出为永嘉太守,四年(505)冬,萧梁大举北伐,梁武帝萧衍最得力的弟弟中军将军、扬州刺史、临川王萧宏任都督北讨诸军事即前敌总指挥,调丘迟到军中从事文字工作,第二年,他就写下了这篇著名的《与陈伯之书》。
  丘迟能诗,钟嵘《诗品》列入中品,谓其诗风“如落花依草”,充分肯定他的文采;但他的诗流传下来的不算多。最有名的作品还是《与陈伯之书》,此书一出,陈伯之就复降于梁。效果如此,文章自然大为有名;稍后萧统将这篇当代名文选入《文选》,从此千古传诵。
  陈伯之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其人青年时代靠抢劫起家,后从军以军功“累迁为冠军将军、骠骑司马,封鱼复县伯”(《梁书》本传);萧衍举兵东下取齐时,他曾在寻阳阻击,萧衍派人策反,以安东将军、江州刺史的高位相许,于是他就倒向了萧衍。萧衍称帝后,他又叛逃到北魏去,北魏以他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淮南诸军事、平南将军、光禄大夫、曲江县侯。陈伯之每搞一次倒戈,官爵就上升一次。
  萧宏统帅大军北伐首先就碰上陈伯之,天监五年(506)二月,梁的徐州刺史昌义之与陈伯之战于梁城(今安徽寿阳),吃了一个大败仗。稍后,梁军在淮阳(今江苏宿迁)、胶水(今山东即墨)等地取得进展,陈伯之成了北伐的一大障碍;于是打算再度对他实行招降之策,由丘迟个人出面写这封信。这一政策很快得手,陈伯之率所部八千人复降于梁。梁武帝萧衍先给他一个西豫州刺史的名义,因为怕他再有什么反复变化,尚未到任就另行安排为通直散骑常侍,这样就完全剥夺了他的兵权,并在这个看上去很高贵的地位上将他羁縻至死。
  丘迟的文章写得很好,充分体现了梁王朝对陈伯之的策略思想。全文虽然还不到六百字,但内容很丰富,并且有层层深入之妙,把陈伯之可能会有的对立情绪和各种顾虑统统打消了。
  文章开始首先肯定他早年向萧衍投降的明智之举,称颂此举带来的地位升迁,效果良好,“何其壮也”;接下来就痛斥他背叛而去的不义和不智,“又何劣邪”。两相对照,先声夺人。但文章的重点放在劝降这一基本点上,所以不能一味痛骂他,而要多做攻心策反的思想工作,于是下文着重分析陈伯之背叛大梁而去的原因,打消他对再次归降可能会有的思想顾虑,文章写道:
  
  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沉迷猖獗,以至于此。
  
  这是符合实际的,天监元年(502)陈伯之背叛梁确实是听信了政客褚糹胃 、朱龙符、邓缮、戴永忠等人之“流言”的结果(详见《梁书·陈伯之传》及所附《褚糹胃 传》),丘迟为他做了分寸适当的开脱,有利于促进他反思过去,弃暗投明。因为丘迟信中归罪于“流言”,所以褚糹胃 不敢追随陈伯之降梁,后来继续留在北方。
  文章以下大讲梁王朝对于过去犯过错误的人采取极其宽大的政策,一味向前看:“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这样就可以解除陈伯之因为背历史包袱而可能产生的疑虑。接着又用“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事刂 刃于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两件历史故事,来说明凡是大政治家从来不计较个人之间的恩仇。朱鲔曾劝刘玄杀害了刘秀的哥哥刘伯升,后来刘秀仍然诚心相待,不以为疑;张绣战死了曹操的长子曹昂和侄子曹民安,归降后曹操不计前嫌,待之若旧。在历举了这两件著名的先例之后丘迟指出,陈伯之先前并没有出过那么大的问题;而且在他投了北魏以后,梁王朝也没有采取任何报复的手段,“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翦,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仁至义尽,史少其例,“悠悠尔心,亦何可言!”
  由于当时萧梁在北伐中已经取得了若干胜利,北魏内部却颇有纷争,政局不稳,于是丘迟在书信中大力渲染北方行将失败,北魏当局将会像过去的慕容超和姚泓那样落得个极其可悲的下场;接下来进而从陈伯之个人的成败的角度来劝降,指出对方现在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有如“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何去何从,应该好好考虑了!
  劝降信写到这一步,按说已经完成了使命,而丘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更精彩的文章还在后面: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忄良 !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
  
  头几句写江南普通景色,明丽优美,令人神往,意在打动陈将军的乡国之思。这几句传诵最广。陈伯之不过是历史上的匆匆过客,梁魏的对立也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惟有思乡的情结可以超越政治超越时空而具有永恒的意义。
  劝降信显然不能用“动之以情”的笔墨结束,那样会影响文章的气势,所以丘迟的信最后又回到严肃的军事政治问题上来,讲明陈伯之面临着严峻的形势,必须当机立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那就晚了。这就是后人常常说的“勿谓言之不预”的意思,语气虽然委婉,意思是很严峻的。
  通观《与陈伯之书》的全文,刚柔相济,恩威并用,沉思翰藻,文质兼备,确为名篇。钱锺书先生说,这篇文章虽然“动魄悦魂”,“然《梁书·陈伯之传》称:‘伯之不识书,……得文牒辞讼,惟作大诺而已,有事,典签传口语’;则迟文藻徒佳,虽宝非用,不啻明珠投暗,明眸卖瞽,伯之初不能解。想使者致《书》将命,另传口语,方得诱动伯之,‘拥众归’梁;专恃迟《书》,必难奏效,迟于斯意,属稿前亦已夙知。论古之士勿识史书有默尔不言处,须会心文外;见此篇历世传诵,即谓其当时策勋,尽信书真不如无《书》耳”(《管锥编》第四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53页)。此说虽持之有故,言之却未必成理,陈伯之虽是一大文盲,无从赏识丘《书》的文章之美,但他身边通文墨者颇多,其典签、别驾、记室、参军之流应当是能够懂得丘迟这封信的,由他们向伯之翻译传达其中的内容,即使打了一些折扣,对促成他拥众归梁仍然应当是有作用有意义的,未必就完全是“明珠投暗”。当然陈伯之的复降于梁也不能完全归功于这一封信,这与当时总的形势有关,与伯之其人反复无常只图个人利益的一贯作风有关。任何一篇文章都不能完全解决军事政治问题,能够多少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就已经了不起了。
  用今天的眼光看去,这封信中对大梁声威的渲染有过火处,对北方少数民族的态度带有古人常有的那种蔑视,这些都是难免会有的情形,不足深责。又“廉公之思赵将”一句出处在《史记》的本传中,但原文中有两处都有可能拿来做解释,一是“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一是“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注家们往往各取一处,这样便会出现歧义。从丘迟的文义来看,当用前一处,“思赵将”者,思复为赵将也,可是这样在语法上有点不大顺,所以我想其原意也许是“思将赵”,“廉公之思将赵也,吴子之泣西河”,这样比较好解释;将“将赵”二字倒置为“赵将”,大约是为了朗读起来更为流畅有力。